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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疯了,因为我在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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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了,才能活。
这句话在我心里滚了七日,如今终于落地生根。
太常寺的记注房冷得像口棺材,青砖吸走所有暖意,连砚台里的墨都结了薄冰。
我呵了口气,搓了搓指尖,继续翻动那堆泛黄的斋醮名录。
纸页脆得一碰就裂,上面记载着皇室每年祭祀、祈福、还愿的行程——看似无用,实则藏着最不该被看见的东西。
三年前冬至,大胤国运将倾,边关告急。
朝中传言北疆龙渊驿有异象,夜夜风雪不歇,却有人听见战鼓声自地底传来,说是亡魂未散,需高僧诵经镇压。
于是谢太傅亲自上奏,请旨前往龙渊驿设坛斋戒七日,为国祈福。
一个文臣,为何执意奔赴前线?还偏偏选在父亲战死的第七日?
我指尖停在那一行小字上,呼吸几乎凝住。
同行者名单中,赫然写着一个名字:韩崇,龙渊驿丞,籍贯京兆,与东宫乳母同族。
厉萧的人。
这绝不是巧合。
父亲的最后一战,朝廷对外宣称是孤军深入、误入埋伏。
可若早在战前,便有人借“祈福”之名潜入前线,暗中调动驿道兵力、截断粮草补给……那所谓的败仗,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杀。
我合上册子,掌心全是冷汗。
阿箬已在窗外轻叩三下——是时候了。
三日后,西市“醉梦楼”人声鼎沸。
说书人韩九娘端坐高台,一身褪色红裙,鬓边簪朵干枯山茶。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穿耳,讲的是《将军雪祭》。
“那一夜,风如刀割,雪深过膝。她站在残旗之下,甲胄染血,手中长枪插地,不肯跪。”
“有人说她通敌,有人说她疯魔,可谁见过通敌之人,会用自己的命去换三万将士的遗骨运回故土?”
台下有人唏嘘,有人冷笑,更多人只是喝酒吃肉,当作消遣。
可我知道,她在说谁。
当她说完最后一句“火光映天时,她焚了帅印,也焚了半卷兵书”,忽然抬眼,直直望向角落里的我。
三声惊堂木。
敲得极轻,却是我们约定的暗号:情报已备,速取。
散场时人群拥挤,她从袖中滑出一页竹纸,趁递茶碗之际塞进我掌心。
我低头瞥了一眼,心跳骤然失序。
纸上只写一行字:“你要的东西,在‘月照千江’第四段。”
月照千江。
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琴曲,也是他教我的第一首曲子。
他说,音律之中藏天地,真正听懂的人,能从中取出一把打开生死门的钥匙。
而“千江”——正是当年苏家军调兵遣将时用的兵符密语之一。
她竟能还原乐谱中的密码层?
我攥紧纸条,指节发白。
这不是普通的复刻,是有人把禁书残卷记进了骨血里。
韩九娘靠说前朝怪谈维生,实则是前朝密谍遗孤,天生过目不忘,能在茶香酒气间,把一句闲话变成利刃。
可现在,这把刃正抵在我胸口。
返程途中,我刻意绕行窄巷,靴底踩碎枯叶的声音格外清晰。
起初我以为是错觉,可第三次回头,那道影子依旧贴在墙角,不动声色。
有人跟踪。
我加快脚步,转入一条死胡同,假装翻找包袱,实则悄然抽出袖中铁签。
身后脚步渐近,黑衣蒙面,刀光一闪——
我刚要反击,一辆青帷马车骤然疾驰而来,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刺耳声响。
帘子掀开,一张素净的脸探出:“快上来!”
是李昭仪。
她不过是个低位嫔妃,常年居于冷宫边缘,连年节宴都难见踪影。
此刻她眼神清明,语气急切,容不得半分迟疑。
我跃身而入,车帘刚落,刀锋便擦着布角划过。
车内熏香浓郁,沉水混合檀末,瞬间盖住了我身上的墨痕与冷汗。
我喘息未定,她却低声开口:“厉萧已经连撤三拨暗卫,疯了一样找一个叫‘沈知意’的人。”
我猛地抬头:“什么?”
“他还杀了谢家派去浣衣局验尸的仵作。”她看着我,目光复杂,“你说,他知道了吗?”
我喉咙发紧:“知道什么?”
“你没死。”她缓缓摇头,“但他不知道你是谁……他只知道,那个他亲手送进火化的女人,根本不在灰烬里。”
车轮滚滚,碾过长街。
我靠在车厢角落,指尖仍止不住颤抖。
原来他已经察觉。
不是怀疑,是确信。
可他为什么不动手抓我?
为什么不直接揭穿?
反而撤走自己的眼线,任我游离于他的掌控之外?
除非……他也怕。
怕一旦确认,有些事就再也无法回头。
马车停在旧居后巷。
我跳下车,回头想道谢,却发现车夫换了人,李昭仪早已不见踪影。
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觉。
唯有袖中那张竹纸,真实得灼人。
当夜,我潜回尘封已久的旧居,在夹墙后的密室点起一盏油灯。
桌上摊开韩九娘传来的乐谱残页,笔迹细密如蛛网。
我屏息凝神,以特制药水轻涂“月照”二字。
纸面微微泛青,一道隐线浮现——
一组经纬坐标,清晰浮现于墨痕之下。
它指向的地方,是皇陵西侧那片荒废多年的矿道。
那里曾是前朝铸剑坊,传闻藏有……我屏住呼吸,指尖还停留在那片泛青的墨迹上。
经纬坐标像一道符咒,烙在纸上,也烙进我眼底。
皇陵西侧废弃矿道——前朝铸剑坊,传闻中连地脉都被熔铁烧断的地方。
那里埋的不是金玉财宝,而是“天机册”。
一本记录历代帝王私刑、政变、弑兄杀父、屠妻灭子的血书。
父亲临死前拼尽最后一口气传回京的密信里,只留下五个字:“册在,则魂安。”
我以为那是执念,如今才懂,是遗命。
油灯忽闪了一下,映得墙影摇曳如鬼手。
我正欲收起乐谱残页,窗外却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不是风掠檐角,也不是野猫踏瓦。
是靴底碾过枯叶的滞涩声。
我浑身一僵,手指瞬间滑入袖中暗袋,触到那根磨得发亮的铁签。
三年北境流放,教会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活着的人,从不会悄无声息地靠近你。
可当窗纸被夜风吹裂一道细缝,月光漏进来,照出那个轮廓时,我竟忘了呼吸。
厉萧站在院中。
一身玄色深衣,黑袍无纹,像一团凝固的夜。
他手中握着一支折枝梅簪,银丝缠股,花蕊嵌着一粒褪色的红宝,仿佛干涸的血。
那是母亲的簪子。
苏家被抄那夜,她自缢于祠堂,发间唯留此物。
我亲眼见内侍总管将其收入御前匣中,呈报皇帝“罪臣遗物已清”。
它不该存在,更不该出现在他手里。
“你说过,你是江南孤女。”他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里,“可这支簪……全天下只有两个人见过真品。”
我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不动。
“一个是死去的苏夫人。”他抬眸,目光如刀,剖开我所有伪装,“另一个……是我前世临终前,亲手从她发间取下的。”
那一瞬,我脑中轰然炸开。
不是怀疑,不是试探,是早已洞悉一切的审判。
可奇怪的是,他没有拔剑,没有唤人,甚至没有靠近一步。
他就那样站着,像守一座坟。
然后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寒意从脊背窜上后颈——
他不是重生回来复仇的帝王。
他是为她而重生的执念之人。
十年布局,权倾朝野,步步算尽,只为等一个早已化作灰烬的女人归来。
而我,不过是在某个雨夜披上她的旧衣、模仿她的步态、复刻她笔迹的赝品。
我用她的影子走路,用她的记忆说话,甚至用她教过的琴曲去撬开秘密……可我终究不是她。
我想开口,想告诉他真相——我不是她,但我比她更恨这个朝廷。
可话未出口,他忽然冲了过来。
力道之大,几乎将我撞进墙角。
他紧紧抱住我,手臂勒得那样紧,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里。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颤抖地喘息,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缕光。
“别走……”他声音破碎,“哪怕你是假的,我也要定了。”
油灯熄了。
黑暗中,我睁着眼,听着他心跳如擂鼓,感受他颤抖的手臂环住我的腰——
可我的指尖,正悄悄记下他腰间佩刀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