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理想与现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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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破的村庄在视线中远去。
许骑风带着阿椒，两人一路沉默地朝着青林柳氏而去。
阿椒异常安静，自离开村子后，她再也没有开口，只是紧紧跟着许骑风的脚步，偶尔身体会不受控制的颤抖一下，眼神略空洞的望着前方，像是后知后觉地回顾那场噩梦。
许骑风自己也是心乱如麻，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和偶尔掠过一丝痛楚的眼神，泄露着她内心的波澜。
回到青林柳氏时，已又过了三天，而距离她离开这里，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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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逸尘带着一个陌生狼狈、且明显受了巨大刺激的女子回来，柳怡青眉眼沉静，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时，掠过她们满身的泥污与疲惫，看到阿椒红肿如桃的眼时，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浅淡的悲悯。
此时已是深秋，屋内已生了小火炉，微弱的暖意漫开，驱散了寒气。
柳怡青唤来侍女带她们两人去洗漱，在洗漱完后，又端给了两人一人一碗姜茶。
徒弟端着碗，却没心思喝，只看着碗中袅袅升起的热气，眼神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椒则捧着碗，指尖发颤，在喝下温热的姜茶入喉，甚至因为这份温暖，她的眼泪又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死死咬着唇才没让哭声溢出来。
柳怡青静静看着两人，把这一切都收入眼底，待阿椒稍稍平复了些情绪，她才轻声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安抚的力量：“别担心孩子，这里很安全。去睡一觉吧，睡醒了就好了。”
阿椒先是看了一眼恩人，发现对方朝她微微点头时，她也知道这师徒二人应当是有事要谈，于是她对着面前恩人的老师深深鞠了一躬，略带哽咽，但依旧声音清亮地道了声谢。
随后她便跟着女侍离开了。
在阿椒离开后，见到老师点了点身旁的椅子，许骑风才走到老师边上坐下。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攥紧了衣服，她不知道从何说起，黑风坳、县衙、村庄、阿椒……一切都像沉重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老师的目光转了过来，看了片刻后，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平静，却精准戳中她的心事。
“心里的坎，过不去了？”
身子猛地一僵，许骑风手指的动作顿住，眼眶瞬间就热了。
压抑了三日的悲恸、懊恨与迷茫，在此刻再也绷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她结了疤的手指上，又滑隐在衣服中。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连话都说不连贯：“老师，都没了……全村的人都、都没了……是我、是我当初不够果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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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怡青拿出药膏，握起逸尘的手，给她涂药。
十指结疤，黑褐交错。
指尖被磨得皮开肉绽，甲床几乎被磨平，指甲与指肉的缝隙间还能看见伤口，指腹上覆着一层厚薄不均的痂，这新结的痂是暗褐色的，边缘微微卷起，露出底下粉红的肉。
“那个被屠戮的村子，有多少人？”
“逝者二十八人。”
“嗯，那些匪徒的性别呢？”
“都是男子。”
柳怡青一边给逸尘涂药，一边点了点头，她听出来逸尘说出“男子”那两个字的时候，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怨愤。
沉默片刻后，她缓缓开口——
“你在现阶段就遇到了这些，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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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骑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什么意思？
什么叫是好事？！
二十八条人命，一个几乎被屠戮殆尽的村落，这些鲜血淋漓的惨剧在老师口中竟成了好事？？！
她原本还因为心中的悲郁而有些恍惚，闻言如同被冰水浇透，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青青老师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但老师却不再多言，反而收起药膏起身，素色的衣摆扫过青石地面，目光平静地示意她跟上，语气没有半分波澜：“跟我来。”
许骑风的指尖还残留着药膏的余温。
她没再捏紧拳头，咬牙，用力一跺脚后快步跟上老师，穿过堂屋，走到了庭院之中。
两人停在了一方澄澈的水池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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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清澈见底，几条锦鲤正摆着尾巴悠闲的游弋，阳光洒在水面上，漾开细碎的金光。
柳怡青伸出手，指尖轻轻拨动水面，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水中锦鲤的身影被水的波纹扭曲，变得面目全非。
“你看。”她开口，指尖还停留在水面上，声音平稳，却带着某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拨动的水，把鱼的身体扭曲了。”
“隔着涟漪的水面去看鱼，你永远只会看到扭曲变形的幻影，而非鱼真实的模样。”
她转回身，目光如静水深流，落在徒弟那张交织着痛苦、愤懑与不解的脸上。
“逸尘，若你提前带着偏见去看别人的话，你看到的也只会是扭曲后的影子，不会是真实的那个人。”
她的声音很轻。
“不要被恨意蒙蔽了双眼。”柳怡青的目光望向逸尘刻意梳起的发髻上，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你准备女扮男装走天下，本就步步惊心，更不能提前带着偏见去看人。人心都是通透的，没有人是傻子。你的厌恶、你的怨怼，哪怕藏得再深也会被人感受到，若保持这样，只会给你招来灾祸。”
她顿了顿，声音更沉静几分，却也更加锐利：“况且恶念从不独属于某一性别，女子之中，心思缜密、善于伪装、作恶手段更胜男子者，亦非罕见。世间善恶，从不是以性别划分的。若你只因一群匪徒是男子，便怨愤上其余男子，那你与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因一时之痛，便以性别划界预设立场，那才是真正蒙蔽了双眼，自缚手脚，将来必吃大亏。”
见徒弟张了张嘴，看起来想说些什么，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时，柳怡青知道，现在至少让逸尘从全然的情绪泥沼中暂时探出了头，让她开始思考了。
但这还不够，她必须让这孩子在更早的时候，就窥见这条道路可能存在的、更深邃的黑暗。
“其实我方才说庆幸，其实并非冷血。”柳怡青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寂寥，“我只是庆幸……你遇到的只是二十八个人。逸尘，你需要明白，人的悲悯、愤怒、承受之力，是有阈值的。”
“听闻一人惨死，知其故事，你会感同身受、痛彻心扉，觉得是天地间至惨之事。可当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成片倒下、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时……”她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仿佛看到了那修罗般的景象，“那种规模的死亡，会超越常人情感所能承载的极限。它带来的可能不再是清晰的悲痛，而是麻木、是虚无、是信念的彻底崩塌，甚至……是疯狂的开始。”
收回目光，她重新看向小徒弟，眼神复杂难明：“乱世，人心更乱。昨日与你把酒言欢、志同道合的挚友，明日便可能更改志向，你们彼此间会因为理念不同、道路相左，而不得不兵刃相向。”
“那时，你手中的刀还挥得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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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骑风听后浑身一震，脸色发白。
同袍相残，这比敌人的刀剑更让她不寒而栗。
猛地抬起头，她的眼中满是抗拒：“不可能！我绝不会对友人动手！”
“理想与现实，从来不同。”老师的话句句如锤，用力敲打着她的心，“若是你的友人伤害甚至杀了你的家人呢？若是你新结交的友人，是旧友的仇敌呢？若是不杀那一人，就要死千百万人呢？”
“漂亮话谁都会说，慷慨陈词亦不难，可当冰冷的刀锋真的割开你的皮肉，当温热的鲜血溅满你的脸颊，当你视若至亲至爱的人在你眼前一点点失去生机……你还能牢牢守住你的初心吗？你的理想还能长存吗？”
“不要觉得老师是在危言耸听，利益相冲突的时候，必然会有纷争。这些全都是你可能会经历的事情，甚至我只提及了一小部分，你要面对的，可能是比这还困难纠结的选择。”
这些问题太沉重了，压得许骑风几乎喘不过气，她甚至连想都不敢细想。
“不必现在就回答我，”老师的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更深的洞悉，“因为语言是最无力的。未曾亲身置于那般绝境，不曾亲自感受过那般锥心之痛、幻灭之苦，任何关于坚持的回答，都只是空中楼阁、梦中幻影。”
“你若真的下定决心，要走这条坎坷长路，”老师走近一步，声音虽轻，却字字千钧，“那么你要知道，你所见的那个被屠戮的村庄，只会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往后的路，你所将见到的血色，所将经历的残酷，所将承受的重量，会千百倍于今日。”
许骑风僵在原地，她脑海里乱糟糟的，老师的话，字字句句都在戳破她的天真。
她一直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自己那些所谓的准备，不过是些不堪一击的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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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怡青看着已经完全沉默下来的、脸色苍白如纸的徒弟，晨光给对方勾勒出一层单薄却挺直的轮廓。
她的目光落在逸尘那双因为刚刚涂过药，所以没有再用布条包裹的十指上。
此刻，它们正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着，显得脆弱又倔强。
柳怡青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心肠，如何去直面那即将到来的，更血腥、更肮脏、更令人绝望的世道呢？
“逸尘。”终于放柔声音，柳怡青的声音里，带着属于长辈的怜惜与爱护之意，“你现在的心还不够硬，这样一颗心，直面乱世时，是很容易被撕裂、被玷污、甚至被毁灭的。”
“现在还来得及，你还有退路，若是选择放弃此道，我尚可在兵荒马乱的乱世间护住你。”
柳怡青看着逸尘骤然抬起的，交织着迷茫、挣扎与不甘的眼眸，清晰而平静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要改变主意吗？”
风掠过庭院，吹动池水，泛起新的涟漪。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理想与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