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城有个大小姐》一祁养渝

25、第二十五章：回家

　　赵易生站在门口，一时间有些愣神。这是他第一次来周秒的学校。
　　因为先天性心脏病，他从小几乎没进过正规学校，大部分时间是在家请家教，或者住院。学校对他来说，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概念——熟悉于课本和考试，陌生于这种集体生活的氛围和人际关系。
　　此刻站在这里，看着办公室里的陈设，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上课铃声和读书声，他竟觉得有点新奇，又有点说不清的……怅然。

　　如果他身体好，是不是也该像这些学生一样，每天背着书包来这里，抱怨作业太多，期待放学，和同学打闹，为考试发愁？

　　“是周秒的家长？”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赵易生回过神，看向办公桌后站起来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班主任赵德强，学生们私下叫“老赵”。老赵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稀疏，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脸上写满了操劳和无奈。

　　“我是她哥哥，赵易生。”赵易生走过去，礼貌地点点头，“我妈在家照顾生病的弟弟，走不开，我爸出差了。老师，周秒她……怎么了？”他的目光又瞟向沙发上熟睡的人。

　　老赵叹了口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他给赵易生倒了杯热水，自己也坐回椅子上，揉了揉眉心，“周秒这孩子……最近情况很不好。”

　　赵易生在椅子上坐下，背脊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热水杯的温度透过一次性纸杯传到掌心，稍微驱散了些许从外面带来的寒意。

　　“怎么不好法？”他问，语气尽量平静。

　　“逃课。”老赵直言不讳，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考勤记录，推到赵易生面前，“你自己看。这个月，满打满算来了不到十天。早读、正课、晚自习，想不来就不来，连假都懒得请了。”

　　赵易生拿起那份记录，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缺”字，触目惊心。
　　“我们学校，尤其是火箭班，管理一向严格。”老赵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不解，“最开始，我还找她谈话，批评，写检查，请家长……可她那个爸，不。你们的爸爸！唉，沟通了几次，要么忙，要么就说孩子有自己的想法，让我们多包容。后来听说周秒妈妈那边出事，我们也理解，孩子压力大，偶尔请假处理家事，我们能通融。”

　　老赵喝了口茶，眉头紧锁：“可这已经不是‘偶尔’了。她现在几乎是把学校当旅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是态度问题。”

　　赵易生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杯边缘。他看向沙发上沉睡的周秒，她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微微蹙着的，像是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老师，您觉得……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赵易生问，“是因为网上的那些传言吗？”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被全网非议“隐婚生子”“私生活混乱”，被同学指指点点，心理承受不住，开始自暴自弃，逃避现实——逻辑上完全讲得通。

　　老赵沉默了片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有些复杂：“一开始，我也以为是。网上那事闹得挺大，学校里也风言风语，班上那几个女生没少找她麻烦。我以为她是受不了压力，躲起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也落在周秒身上，声音低了些：“可是……我观察她，又觉得不太像。她不像那些被打击到一蹶不振的孩子。她来学校的时候，虽然疲惫，但眼神不散，也没有那种破罐子破摔的颓废感。相反，她有时候……好像在着急，特别着急，赶时间的那种着急。下课铃一响，抓起书包就走，像有什么天大的事等着她去办。”

　　老赵苦笑了一下：“有一次我留她谈话，她坐在我对面，表面上在听，手指却一直在桌下动，后来我才发现，她在用手机回邮件，回的还是英文邮件。我问她在干嘛，她说是‘家里公司的事’。家里公司的事？她才多大？我当时觉得她在敷衍我。”

　　赵易生心里一动。家里公司的事……时阿姨的公司。

　　“所以您觉得，她不是因为网上的事颓废？”赵易生试探着问。

　　“颓废？”老赵摇摇头，指了指沙发，“你看看她，像是颓废的样子吗？颓废的人会抱着电脑和这么厚的文件夹到处跑？会连睡觉都皱着眉？我教了这么多年书，颓废的学生我见多了，眼神是空的，对什么都没反应。周秒不是，她眼睛里有东西，很重的东西。”

　　老赵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和无力：“我猜，她可能是妈妈家里真出了什么大事，逼得她不得不放下学业去处理。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学生！这么下去怎么行？学业耽误了，身体也熬垮了！你看看她这脸色，这黑眼圈，这孩子最近瘦了多少！”

　　赵易生顺着老赵的手指看向周秒。确实，她缩在校服外套下的身体看起来更单薄了，下巴尖得厉害，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即使在睡梦中，她的呼吸也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弱感。

　　“我跟她谈过，也试图联系她家长，可效果你也看到了。”老赵无奈地摊手，“今天叫她来办公室，原本是想严肃谈谈，再不来上课就要按校规处理了。结果她来了，跟我道歉，说最近家里事多，保证以后尽量不缺席。可说着说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叫都叫不醒，看来是真累坏了。”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吹过光秃树枝的呜咽声，和远处教室隐约传来的讲课声。

　　赵易生看着熟睡的周秒，心里那些平时对她的别扭、嘲讽、甚至轻微的敌意，此刻都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他想起周秒刚来辽城时，那个穿着名牌却裹着廉价军大衣、明明不适应却强装淡漠的大小姐；想起她吃饭时挑食又吃得很少的样子；想起她和父亲争吵时，那副倔强又受伤的表情；也想起她煮泡面时笨拙却认真的侧脸……

　　他在周秒没来之前，一直觉得周秒是被宠坏了的、不知人间疾苦的沪港娇小姐，仗着家里有钱任性妄为。可现在，看着蜷缩在旧沙发上、累到失去意识、身边还堆着处理不完的工作的她，赵易生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妹妹”。

　　“老师，”赵易生站起身，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周秒她……最近家里确实有些特殊情况，她妈妈住院，公司那边也需要人照看。她可能压力太大了。”

　　老赵也站起来，神情严肃：“家里有事，学校理解，也可以提供帮助。但不能成为无限期逃避学业的理由！你们做家长的，得多上心，多跟她沟通，帮她分担，不能把所有担子都压在一个孩子身上！”

　　赵易生点点头：“我明白。我会跟我爸妈说，也会……试着跟周秒聊聊。今天我先带她回去休息，等她醒了，我们再好好说。”

　　“也只能这样了。”老赵叹了口气，看了看墙上的钟，“快放学了，你带她回去吧。让她好好睡一觉。但是，”他强调，“逃课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休息好了，她必须来上课，而且要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和保证。否则，我真的要按校规上报处理了。”

　　“好的，谢谢老师。”赵易生走到沙发边，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周秒的肩膀，“周秒？醒醒，回家了。”

　　周秒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先是涣散的，过了几秒才聚焦，看清是赵易生，她愣了一下，随即挣扎着要坐起来，动作有些迟缓笨拙。

　　“……赵易生？”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茫然，“你怎么在这儿？”

　　“来接你回家。”赵易生言简意赅，伸手想扶她，却被周秒下意识地躲开了。她似乎不太习惯这种肢体接触，自己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晃了一下，才站稳。

　　“老师……”周秒看向老赵，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歉意，“对不起，我……”

　　“行了，先跟你哥哥回去休息。”老赵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脸色这么差，别再硬撑了。记住我说的话，下周一。”

　　周秒抿了抿唇，低低应了声：“嗯。”她弯腰去拿矮几上的电脑和文件夹，动作有些吃力。赵易生默默地伸手，帮她拿起了那个沉甸甸的文件夹。

　　周秒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抱起了自己的电脑包。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走廊里已经响起了下课的喧闹声，学生们从各个教室涌出来，说笑着冲向楼梯。周秒低着头，快步走着，似乎不想被人注意到。
　　赵易生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单薄而匆忙的背影，手里那个文件夹沉甸甸的，像她此刻背负的人生。

　　走出教学楼，冷风扑面而来。周秒打了个寒颤，把旧校服外套裹紧了些——那是老赵的，她忘记还了。

　　“你的外套呢？”赵易生问。

　　“……忘在咖啡店了。”周秒简短地回答，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赵易生没再问，只是加快了脚步，走到她前面一点，试图替她挡掉一些风。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周秒脚步顿了顿，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最终也没说什么。

　　两人沉默地走到校门口。赵易生拦了辆出租车，报上地址。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和周秒身上带着的室外寒气形成鲜明对比。她靠在后座，头歪向车窗，眼睛半阖着，似乎又快睡着了。手里的电脑包被她无意识地抱在胸前，像抱着什么重要的、不能丢失的东西。

　　赵易生坐在她旁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又看了看身边这个仿佛一碰就要碎掉的女孩，心里那个模糊的猜想越来越清晰。

　　或许，他一直都错看她了。

　　这个从沪港来的大小姐，可能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只会享受、只会索取、被保护得太好的娇嫩花朵。

　　她更像是一株在暴雨中强行生长、被迫过早承担起支撑责任的幼苗。外表看着倔强挺立，内里或许早已不堪重负，根系抓着的，却是随时可能崩塌的土壤。

　　出租车驶向伐木场的方向，夕阳的余晖给辽城灰扑扑的建筑镀上了一层脆弱的金色。赵易生第一次觉得，回家这条路，原来这么漫长。而身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她独自走过的、和将要走的路，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漫长和艰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