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金风玉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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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前后，泉州城迎来了一年中最舒爽的时节。海风褪去了夏日的黏腻，带着清冽的咸味拂过街巷。也正是在这时节，一道来自闽浙总督府的命令，打破了泉州官商两界表面的平静——为筹议"加强海防、整饬武备"事宜，总督特派督军顾怀程南下巡查，不日将抵泉州，知府衙门特设宴为顾督军接风，着令泉州有头脸的商贾皆需赴宴。
这顾怀程的名号，近年在东南沿海颇为响亮。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却已是正四品武职，深得总督信任。传闻他治军极严，冷面无情，且最厌恶与商贾往来，认为"商贾逐利，无益国事"。此番他亲至泉州，又特意要求商贾赴宴，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消息传到锦绣商行时，沈锦绣正与韩秉忠商议北上苏州的最后一应细节。
"顾怀程......"沈锦绣放下手中密信，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此人倒是来得巧。"
韩秉忠面露忧色："东家，此宴恐怕来者不善。这顾督军向来对商贾无甚好感，此番点名要见我等，只怕是......听闻了他与广州十三行过往甚密，此番前来，或为施压，或为试探。"
沈锦绣却微微挑眉："是施压，也是机会。韩掌柜，您想，他若真与广州那边一条心，大可暗中行事，何必如此大张旗鼓，设宴相见？此举，倒更像是要亲眼看看，这泉州地面上，究竟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开始泛黄的树叶："况且，我们正要北上，若能在官面上多一层若有若无的倚仗，行事也会方便许多。这位顾督军，我们得见，而且，要让他记住我们。"
"可东家您'病体未愈'......"韩秉忠迟疑道。沈锦绣假病惑敌的计策仍在进行中，商行外间仍以为她缠绵病榻。
"无妨。"沈锦绣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沉疴渐愈，正需出门走动，散散病气。况且，总督特使的宴席，我若不去，反倒显得心虚。"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替我准备一套衣裳，要素净，但不能寒酸。还有，将我们商行近年来协助官府转运军需、平抑米价的账目副本，挑几笔大的，备着。"
三日后的傍晚，知府衙门的宴会厅内，已是灯火辉煌，冠盖云集。泉州本地的官员、有品级的武官，以及被点名要求前来的各大商号东主，皆已到场。众人三两聚谈，气氛看似热络，实则暗流涌动，目光都不时瞟向主位旁那个依旧空着的席位——那是留给今晚的主角，督军顾怀程的。
沈锦绣来得不早不晚，一身月白云纹罗裙，外罩浅碧色比甲，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珍珠步摇，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唯有腰间那枚半月玉佩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她脸色刻意保持着几分病后的苍白，由韩秉忠陪着，在一个不甚起眼的角落坐下，低调，却依然吸引了不少探究的目光。毕竟，"病重"的锦绣商行东家突然现身，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门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衙役一声高亢的通报："督军大人到——！"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敛声屏气，望向门口。
只见一名身着石青色五蟒四爪袍的年轻男子迈步而入。他身量极高，肩背挺拔，面容冷峻如刀削斧凿，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黑沉沉的，不见底，扫视过来时，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压和一种审视般的锐利。他并未佩戴过多彰显武职的饰物，只腰间悬着一柄形制古朴的佩剑，步履间却自带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杀气，与这满堂的锦绣繁华格格不入。
这便是顾怀程。
知府王大人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引他入主座。顾怀程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并未多言，径直落座。整个过程，他面色始终淡漠，对周遭的奉承阿谀恍若未闻。
宴会开始，觥筹交错，丝竹管弦渐起。官员们轮番上前敬酒，说着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顾怀程只是偶尔举杯示意，并不多饮，话也极少，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抬眼扫过在场众人，那目光如寒冰，让一些本想凑近套近乎的商贾不由得心生怯意。
沈锦绣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默默观察着。她注意到，顾怀程虽看似冷漠，但倾听时极为专注，尤其当有人提及海运、关税、乃至民间市价时，他眸中会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酒过三巡，知府王大人似乎觉得气氛过于沉闷，便笑着提议道："顾督军远道而来，巡查海防，实乃我泉州之幸。如今海疆不靖，英夷猖獗，加强武备确是当务之急。只是这粮饷、船械，样样都需银钱，还需在座诸位乡绅商贾，慷慨解囊，共襄盛举啊！"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在场几位家底丰厚的商号东主。
立刻便有人附和，纷纷表示愿为朝廷效力。也有人趁机诉苦，说近年来生意如何难做，关税如何沉重。
顾怀程放下酒杯，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海防攸关社稷安危，确需仰赖各方协力。然，取之有道，方是长久之计。顾某此行，一为整军，二也为厘清些妨碍商贸、徒增成本的旧例弊政。"
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角落："听闻泉州新立一'锦绣商行'，行事颇有章法，更牵头组建商盟，于稳定市价颇有助益。不知今日，东家可曾莅临？"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角落里的沈锦绣。
沈锦绣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在韩秉忠担忧的目光中，缓缓起身，向着主位方向敛衽一礼，声音清越，不卑不亢："民女沈锦绣，见过顾督军。蒙督军垂询，愧不敢当。商行初立，所为不过尽商贾本分，维持一地生计，实不敢当'助益'二字。"
顾怀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几分，却并未立刻接话，仿佛在掂量着什么。
一旁的钱师爷却忽然阴阳怪气地插话道："沈东家过谦了。谁不知您手段高明，连知府大人都时常称赞呢。只是......前些时日听闻东家贵体欠安，如今看来，倒是大好了？"这话暗藏机锋，既点出她与官府的"特殊"关系，又质疑她此前"病重"的真假。
沈锦绣抬眼，目光平静地迎向钱师爷，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有劳师爷挂心。不过是前些时日偶感风寒，加之初掌商行，诸事繁杂，劳累了些，如今将养了几日，已无大碍。倒是师爷送来那两支老山参，药性温厚，于调养甚有益处，锦绣在此谢过。"她四两拨千斤，既解释了"病情"，又暗讽了对方此前迫不及待的试探，言辞滴水不漏。
顾怀程冷眼旁观，此时忽然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哦？既已无碍，倒是巧了。沈东家，顾某听闻商贾行事，首重信息灵通。你于市价变动如此敏锐，组建商盟更是迅捷，想必消息来源非同一般。却不知，对如今这东南海上的风云变幻，商行可有所知？对这加强海防，又有何见解？"
这话问得极重，几乎是在质疑她消息的来源是否正当，甚至暗指其可能与海外势力有所勾连。厅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沈锦绣。
韩秉忠手心捏了一把汗。阿永在远处更是急得差点要站起来。
沈锦绣却并未惊慌。她迎着顾怀程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微微挺直了脊背，声音清晰而沉稳："督军明鉴。商行消息，不过来自往来客商，市井流言，加以甄别研判而已，并无特异之处。至于海防......"她略一停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实则心中电转。
"民女一介商贾，不敢妄议军国大事。唯有两点浅见，或可供督军参详。"她语气谦逊，内容却毫不怯场，"其一，海防之固，在于船坚炮利，更在于民心可用。沿海百姓多以海为生，若商贸畅通，生计得保，则民心安定，海防自有根基。反之，若关卡林立，税赋沉重，商路阻塞，百姓困顿，则海盗、走私必然丛生，恐为渊驱鱼，反损防务。"
"其二，"她目光扫过在场一些与广州关系密切的商贾，意有所指，"商贸之道，贵在公平。若有巨商倚仗特权，把持贸易，挤压本土商号生存，长久以往，不仅本土商行难以为继，朝廷税源亦将受损。税源既损，何谈充裕饷械，巩固海防？"
她并未直接回答消息来源的问题，而是从民生和税源的角度，阐述了畅通商贸与巩固海防的利害关系，言辞恳切，逻辑清晰，更隐隐点出了当前东南贸易中被某些势力垄断的弊端。
顾怀程凝视着她，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半晌，才缓缓道："沈东家见识不凡，倒不像个寻常商贾。"他并未评价她的话是对是错，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审视的光芒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探究的兴味。
"督军谬赞。"沈锦绣微微垂首，"民女只是就事论事，若有妄言，还请督军恕罪。"
宴会接下来的时间，顾怀程未再与沈锦绣交谈，但他那偶尔扫过来的目光，却让沈锦绣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被这位冷面督军记住了。
席间，一位经营瓷器的商人上前敬酒，言语间颇多奉承："顾督军年轻有为，实乃我朝栋梁。如今海疆不靖，正是需要督军这般英杰力挽狂澜......"
顾怀程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声音依旧冷淡："力挽狂澜靠的不是一人之力。若人人都只知阿谀奉承，遇事推诿，再坚固的防线也会从内部溃败。"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顾某此行，要的是实干，不是空谈。"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那商人顿时面红耳赤，讪讪退下。沈锦绣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对这位督军的评价又添了几分——此人不仅冷面，更是务实。
宴会进行到一半，沈锦绣借故离席，走到厅外的回廊下透气。夜风微凉，吹散了她脸上因厅内闷热而泛起的红晕。她倚着栏杆，望着庭院中假山叠石投下的斑驳影子，心中思绪万千。
"沈东家似乎对今晚的宴席颇有感触？"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锦绣心中一惊，转身便见顾怀程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回廊下。他负手而立，月光在他冷峻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银辉，整个人更显清冷孤峭。
"督军大人。"沈锦绣敛衽一礼，"民女只是出来透透气。"
顾怀程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腰间那枚若隐若现的玉佩上："方才席间，沈东家所言甚是。商道畅通则民生安定，民生安定则海防稳固。这个道理，许多食朝廷俸禄的人都未必明白。”
沈锦绣微微抬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督军过奖。民女不过是站在商贾的立场，说了些浅见。"
"浅见？"顾怀程轻轻摇头，"能看清商贸与海防关联的人不多，能直言不讳点出其中弊病的更是少之又少。"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沈东家似乎对广州商帮颇有微词？"
沈锦绣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民女不敢。只是就事论事，但凡有违公平竞争之举，无论来自何方，都于国于民无益。"
顾怀程凝视着她，忽然转了话题："听闻沈东家原是苏州人氏？"
"是。"沈锦绣心中一紧，面上依旧平静，"民女自幼在苏州长大。"
"苏州是个好地方。"顾怀程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沈东家可曾想过回去？"
这一刻，沈锦绣几乎要以为他看穿了自己的计划。她稳住心神，轻声道："故土难离，自然是想的。只是商行初立，诸事繁杂，一时半刻还脱不开身。"
顾怀程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他抬头望向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忽然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这句诗，用在今夜倒是应景。"
沈锦绣微微一怔，没料到这位冷面督军竟会突然吟诗。她轻声接道："'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督军可是在思念远方的故人？"
顾怀程转回头，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冷峻："想不到沈东家对诗词也有涉猎。"
"闲来无事时翻看过几本，不敢说涉猎。"沈锦绣谦逊道。
两人一时无话，月光静静地洒在回廊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宴会的喧闹声隐隐传来，更显得此处的寂静。
"沈东家，"顾怀程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这世道，女子经商不易。你......很好。"
这句突如其来的认可让沈锦绣愣住了。她抬眼看向顾怀程，却见他已经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向宴会厅走去，只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话："夜凉露重，沈东家还是早些回去吧。"
她走进书房，卸下头上的步摇，对着铜镜中那张依旧带着几分苍白的脸出神。顾怀程的身影和他的话语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个冷面督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今晚的举动，是单纯的欣赏，还是别有深意?
"东家，"韩秉忠跟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忧色，"这顾督军来得突然，我们北上的计划是否要暂缓？"
沈锦绣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不，按原计划进行。这位顾督军……或许不是我们的敌人。"
她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那轮明月，轻声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但愿如此。 "
宴席散后，沈锦绣与韩秉忠随着人流走出知府衙门。夜风拂面，带着凉意。
"东家，方才真是险之又险。"韩秉忠低声道,犹自后怕，"那顾督军果然名不虚传，句句问在要害。”
沈锦绣却望着远处漆黑的夜空，轻轻吐出一口气: "险是险，但值得。韩掌柜，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 "
"他问的是'有何见解'，而非直接斥责。"沈锦绣眸光闪动，"这说明，他至少愿意听。而且，他最后那句话....不像个寻常商贾'，听起来像是质疑，但未尝不是一种....认可。"
她回想起顾怀程那双深沉的眸子，那里面没有寻常官员对商贾的轻视，也没有色欲的打量,只有纯粹的审视和一种....仿佛在寻找同类般的探究。
"这位顾督军，恐怕也非池中之物。"沈锦绣轻声自语，"或许，他真能成为一股....可以借重的力量。"
而此刻，走在回行辕路.上的顾怀程，脑海中亦浮现出那双清亮而坚定的眼眸，以及那番不卑不亢、直指要害的言论。
"沈锦绣...他于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倒是个有趣的。或许，这盘死局，能多一个意想不到的个弈者。"
金风玉露一相逢，虽未胜却人间无数，却已在彼此心中投下了一颗必将掀起波澜的石子，新盟友或许已在暗夜中悄然埋下种子。
……
回到行辕书房，顾怀程卸下官袍，换上一身墨色常服。亲卫队长赵擎递上一杯热茶，低声禀 报: "督军，已经查清楚了。沈锦绣，原名白锦儿，确是白慕轩独女。十六年前白慕轩夫妇先后亡故，她被苏州沈家收养，改名沈锦绣。今年初因故被沈家逐出，辗转来到泉州，接手了其生父留下的白沙商行，更名为锦绣商行。"
顾怀程接过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沈万.....就是那个与广州十三行往来密切的苏州富商? "
"正是。"赵擎点头，"据查，沈万昌与白慕轩之死脱不了干系。沈锦绣此番在泉州崛起，恐怕是要为其生父报仇。"
顾怀程沉吟片刻: "她方才在宴会.上那番话，明里说的是海防，暗里指的却是广州商帮垄断贸易之弊。看来，她是想借官府之力，对付沈万昌及其背后的势力。"
"督军，此女心机深沉，不可不防。"赵擎提醒道。
"防? "顾怀程轻轻摇头，"她要报仇，我要整顿海防、清除弊政，目标虽不同，道路却可相通。"他走到窗前，望着泉州港的方向，"这盘棋，或许可以多个弈者。”
与此同时，锦绣商行内，沈锦绣也在与韩秉忠分析今晚的会面。
"东家，顾督军最后那句'你很好'，是什么意思?"韩秉忠疑惑地问。
沈锦绣轻轻抚摸着腰间玉佩，若有所思: "或.....是一种认可？他看出我不是寻常商贾，也明白我话中的深意。"
她站起身，在书房中缓缓踱步: "这位顾督军,与那些只知道捞油水的官员不同。他心中有抱负，眼中有大局。这样的人，若是友非敌，对我们的计划大有裨益。
"可他对商贾向来不屑……”
"那是从前。"沈锦绣打断道，"今晚之后，或许会有所不同。"她停下脚步，目光坚定，"我们要让他看到，我们与那些唯利是图的商贾不同，我们是可以合作的对象。"
"东家的意思……”
"适当的时候，可以向他透露--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沈锦绣的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比如,我们对广州商帮垄断贸易的不满，以及对整顿海防的支持。但要把握好分寸，不能让他觉得我们别有用心。”
韩秉忠会意的点点头：“老朽明白了。”
夜深了，泉州城渐渐沉寂下来。在这座城市的两个角落，有两个人的心却平静不下来。一场意外相逢，让原本平行的命运轨迹开始交汇。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金风玉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