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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金鳞潜渊 ...

  •   暮色四合,林间空地被篝火勾勒出明暗交错的轮廓。连日阴雨后,终于放晴的夜空星子稀疏,却比不得商队主帐前那簇火光来得明亮。自那日与杨振远一番机锋暗藏的对答后,沈锦绣——如今的白锦儿,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在这商队中的位置正在发生微妙偏移。杨振远依旧维持着表面的礼数,吩咐老陈照料她的伤势,伙食份例也未曾短少,可那双经年行走商路磨砺出的眼睛,落在她身上时,审度的意味比往日更沉、更锐,像是要在她这副故作柔弱的皮囊上,剜出内里深藏的真相。
      她并不惊慌,反将一身锋芒收敛得更彻底。白日里多半倚在堆满货箱的马车角落,借着养伤的名头,减少与人接触。可那双耳朵却灵醒得很,伙计们闲谈间漏出的路线更迭、货价起伏、沿途风物,乃至海上见闻,都被她一一拾取,暗自拼凑。她更留心观察杨振远如何分派人手,如何应对路途上的突发状况,如何与形形色色的人周旋。这位商队首领的行事,本身就是一部活的商经。
      脚踝的肿痛已消了大半,虽还不能久站用力,但慢慢行走已无大碍,只是步态间仍带着几分伤后的虚软。她心知肚明,在这逐利而行的商队里,纯粹的累赘终究会被舍弃。杨振远的耐心有限,她必须尽快让这“白锦儿”显出些许价值,哪怕只是萤火微光。
      机会,在这个需要补充给养的傍晚,悄然而至。
      篝火旁,杨振远、老陈,还有管账的吴先生,围坐着翻看几本摊开的账册和一叠零散货单。跳跃的火光映着三人微蹙的眉头,空气里弥漫着些许焦躁。
      “数目还是勾稽不平,”吴先生指尖敲着算盘,叹了口气,“这批徽墨,受潮损毁足足比预估多出一成半,且多是上好的‘胡开文’老松烟。这般损耗,到了泉州,与货主交割时,怕是面子上不好看。”
      老陈捻着颌下几茎灰白的短须,缓声道:“前几日那场暴雨来得急如星火,虽有油布遮盖,难免百密一疏。只是这损耗确乎超出了常例。”
      杨振远的目光胶着在账册那墨迹淋漓的数字上,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膝头,沉默如石。商路迢迢,损耗原在意料之中,可超出预期的损失,啃噬的不仅是利润,更是商队管理的颜面。
      不远处,沈锦绣隐在马车投下的阴影里,看似望着篝火出神,实则将他们的话语一字不落地纳入耳中。徽墨受潮?“胡开文”老松烟?她心念微动。往昔在沈家,虽不直接经手生意,但沈万昌在书房处置事务、与幕僚清客谈论经营之道时,她侍立一旁,磨墨添香,零碎也听了一耳朵。加之她天性里对数字细节有种异乎寻常的敏锐,于这货殖往来、物性认知,倒也并非全然懵懂。
      上前,还是缄默?一念之间,可能是自取其辱,也可能错失良机。她深吸一口带着柴火气息的夜风,扶着冰凉的车辕站起身,步履维艰地挪到那圈光晕边缘,在离他们数步之遥处停下,声音怯怯,带着江南水汽浸润过的柔软:“杨头儿,陈伯,吴先生……可是在为货物损耗烦心?”
      三人闻声抬头。吴先生眼中掠过一丝被打断的不豫,老陈神色依旧平和,杨振远则撩起眼皮,目光沉静地笼住她,不答反问:“白姑娘有事?”语气是惯常的、听不出波澜的疏离。
      沈锦绣微微垂首,脖颈弯出一道脆弱的弧度,声音却清晰得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锦儿……方才无意听得几位提及徽墨受潮。冒昧动问一句,可是‘胡开文’老松烟?且那受潮的墨锭,是否多堆积在货箱的边角与底层?”
      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戛然而止。吴先生的手指僵在半空,老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连杨振远叩击膝盖的指节也顿了顿。
      “白姑娘从何得知?”吴先生忍不住脱口问道,满面惊奇。他们方才并未提及墨品与受潮的具体位置。
      沈锦绣心下落定一分,知道自己猜中了关窍。她依旧维持着那副弱质纤纤的模样,细声解释:“先父……先父在时,雅好文玩,锦儿随侍左右,耳濡目染,略知皮毛。‘胡开文’的老松烟,取料精纯,胶法轻灵,故而更易吸纳潮气。若仓储转运时,未能以桑皮厚纸逐一包裹,再佐以生石灰包间隔潮源,单凭外层油布遮雨,遇上前番那般倾盆急雨,水汽氤氲,箱内冷凝,边角与底层确是最先遭殃之处。”
      她略顿一顿,眼风悄悄扫过三人神色,见杨振远目光凝注,似在聆听,便鼓起余勇,轻声续道:“锦儿斗胆……若是此类性娇质贵的货物,往后装箱,或可不仅外层覆以油布,箱内更以油纸分层包裹紧要物件,并多置些吸湿的石灰、木炭。虽则略增些成本,若能大幅压低损耗,长远计较,或许……是值得的。” 言罢,她便深深垂下头去,双手紧张地绞着粗布衣角,一副不知进退、惴惴不安的模样。胸腔里一颗心却擂鼓般狂跳不止。她知道这是班门弄斧,所言却非虚妄,乃往日见闻与思虑所得。成败,在此一举。
      篝火噼啪作响,一时间,只闻不远处小河潺潺的水声。
      半晌,老陈率先打破沉寂,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激赏:“白姑娘真是心细如发。此法……老朽早年仿佛听一些走南闯北的老行尊提及过,用于承运极品明前茶或是野山参,确有奇效。只是寻常货物,大伙儿便贪图个省事罢了。”他说着,目光转向杨振远。
      吴先生也重新拨拉起算盘,口中喃喃:“若真能削减一成因潮损,这番多耗的成本,倒确实填补得过来,说不得还有些许盈余……”
      杨振远的目光,从沈锦绣低垂的、显得过分柔顺的脖颈,缓缓移至她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眼睫上。这个女子,比他预想的更为难测。她不仅识得白沙商行的徽记,对白慕轩旧事反应蹊跷,竟连货物保管都有这般见识?绝非寻常闺阁或落魄孤女所能及。
      他的沉默不过片刻,于沈锦绣却漫长如历经轮回。
      “白姑娘所言,不无道理。”杨振远终于开口,声调平稳,听不出半分情绪,“吴先生,后续采买些油纸、石灰,依此法试试。尤其是那批要运往泉州的苏绣与湖笔,需格外经心。”
      “是,头儿。”吴先生连忙应下。
      杨振远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她,语气略缓:“白姑娘有心了。你伤势未愈,还是早些安歇为好。”
      “是,多谢杨头儿。”沈锦绣如蒙大赦,连忙敛衽一礼,慢慢地挪回马车阴影里。直到坐定,背脊才惊觉已被一层冷汗濡湿,可胸腔里却有一股灼热的激流在奔涌。
      她成了!虽只一言半语,微不足道,却在杨振远心中,投下了一颗能漾开涟漪的石子。
      此后两日,商队伙计们投向沈锦绣的目光,悄然变了意味。少了纯粹的怜悯,添了三分好奇,两分打量,甚至还有一分不易察觉的敬重。阿永再来送饭食时,话里话外都透着钦服:“白姑娘,您可真神了!连吴先生都没立刻想透的关节,您一眼就看穿了!头儿私下都夸您心细如尘呢!”
      沈锦绣只是浅浅一笑,并不多言。她知道,这不过是万里征途的第一步。
      这日晌午,商队在一个乡野集市暂歇,采买些新鲜菜蔬。沈锦绣坐在车辕上,看着伙计们与摊贩们锱铢必较。她瞧见吴先生与一个米商言谈间,眉头越锁越紧,面有难色。
      待吴先生回转,与杨振远低声禀报时,沈锦绣隐约捕捉到“陈米”、“索价离谱”、“存米将罄”几个词。她心思一转,待阿永过来,便状似无意地问起。
      阿永唉声叹气:“唉,甭提了!这地界的米商奸猾得很,拿隔年陈米充新,要价竟比市面高出两成!吴先生与他理论,他反咬一口,说今年天时不正,就这个价,爱买不买。咱们商队人多嘴多,存米眼见着底了,前头一段路还荒僻,补给艰难啊。”
      沈锦绣沉吟起来。昔日在沈家,她虽不直接采买,但沈万昌教她看账本时,也曾粗略讲过些米粮市价的起伏规律与鉴别门道。她轻声对阿永说:“阿永小哥,我方才仿佛看见集市东头有个老农,担着两筐米,粒粒饱满金黄,像是新收的稻谷,你可愿陪我去问个价?”
      阿永将信将疑,还是扶着她下了马车,朝东头走去。果然,一个面相憨厚的老农蹲在角落,面前摆着两袋米,米粒确实比那米商的饱满晶莹许多。沈锦绣上前,温言软语与老农攀谈起来,问及年成丰歉、稻种品类,又看似随意地拈起几粒米放入贝齿间轻轻一磕,米粒坚硬,带着新米特有的清甜香气。
      “老丈,这米成色极好,我们商队需量颇大,您可能筹措更多?价钱上好商量。”沈锦绣柔声问道。
      老农见这姑娘言语和气,又是个识货的,便也实诚相告,他是左近村子的农户,自家种的米吃不完才挑来贩卖,村里还有几户也有余粮,若要得多,价钱可比那奸猾米商低上三成还有余。
      沈锦绣心中有底,让阿永速去请吴先生过来。吴先生初时还不甚在意,待亲自验看了米质,又与老农谈妥了价钱与取粮事宜,脸上顿时阴转晴,看向沈锦绣的眼神又添了几分不同。
      “白姑娘,此番真要多谢你!不仅省了银钱,还得此好米!”吴先生由衷赞道。
      沈锦绣微微摇首:“吴先生过誉了,锦儿不过恰逢其会,举手之劳罢了。”
      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不远处负手而立的杨振远眼中。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眸底深处,却有一丝极淡的激赏掠过。这女子,不仅有小慧,观察入微,更难得懂得审时度势,知道如何不着痕迹地展露价值,却又知进退,不居功。
      是夜,月华如练,清辉遍洒竹林。商队在此宿营。沈锦绣倚着车轮,就着篝火的余光,拈起一根枯枝,在松软的泥地上无意识地划写着幼时被迫熟记的算经口诀和账目格式。那些曾经被她视为禁锢心灵、只为应付养父考较而硬塞进来的东西,如今竟成了她在这茫茫世道中存身立命、谋求雪恨的微薄资本。思及此,心头不由泛起一股混杂着苦涩的自嘲。
      “白姑娘好雅兴。”一个沉稳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沈锦绣一惊,连忙用脚履平地上痕迹,转过身,见是杨振远,忙敛衽施礼:“杨头儿。”
      杨振远目光掠过她刚刚抹平的地面,并未追问,只在她不远处一方青石上坐下,取下腰间水囊饮了一口。“白姑娘于货殖算术一道,似乎亦颇有心得?”他语气随意,如同闲谈。
      沈锦绣心念电转,知这是进一步的试探,亦是机遇。她斟酌着词句,轻声道:“先父……曾期望锦儿能掌理些家中庶务,故而粗略教过些记账核数的法子,不过皮毛,难登大雅之堂。”她再次将缘由推给那虚无的“先父”。
      杨振远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忽而问道:“依白姑娘看来,若一支商队,欲新辟一条商路,首要考量为何?”

      沈锦绣心神一凛,知这是考较,亦是权衡。她凝神思索片刻,谨慎答道:“锦儿愚见,首要当在‘利’与‘险’二字间权衡。需核算往来耗费、货价差额,估算利几何,此为其‘利’。更需探明路途险阻、关隘税课、地方人情、乃至天时物产,预判险几许,此为其‘险’。利足以偿险,方可谋之。再者……或还需斟酌货品是否适销,与自家商队所能是否契合。”她将往日零星听来的、以及这几日观察思索所得,尽量条分缕析地道出,不敢卖弄,只求稳妥。
      杨振远听罢,眼中讶色一闪而逝。这女子所言,虽不算精深,却脉络清晰,切中肯綮,绝非寻常深闺女子能有的见识。他不禁对那位“教女有方”的“白父”再生几分探究之意,对眼前这女子的真实来历,也愈发好奇。
      “白姑娘见识不凡。”杨振远淡淡赞了一句,却不再深谈,转而言道:“再过几日,便入闽地,山路将愈发崎岖。姑娘脚伤初愈,自行珍重。”说罢,便起身离去。
      沈锦绣望着他融入夜色的背影,轻轻吁出一口气。方才一番对答,看似平静,实则耗神费力。她能感觉到,杨振远对她的戒备未减,但那纯粹的审视里,确乎多了一丝对其能力的认可。
      她不知晓的是,在她沉入梦乡后,杨振远与老陈有过一番夜话。
      “头儿,这白姑娘……绝非池中之物啊。”老陈低语,今日购米之事与方才对答,他皆看在眼里。
      杨振远望着墨染般的林梢,嗯了一声:“心思缜密,见识超卓,偏生作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她刻意接近,提及白沙旧事,绝非偶然。”
      “那……头儿意下如何?”
      “静观其变。”杨振远目光幽深,“是狐,终露尾。是珠,难久藏。她若真有所图,或真具其能,泉州路远,来日方长。”他略顿,补充道,“传话下去,入闽之后,都警醒些。另外……关于白沙商行与白东家旧事,暂且不必对她多言。”
      “是。”
      经此一事,沈锦绣心知,那夜篝火旁鼓勇进言,以及后续这几日不经意间流露的能耐,如同她悄然揭开的命运一隅。金鳞虽潜于渊渟,其锋已微露。她明白,通往泉州、通向复仇的漫漫长路,需得她一步步,凭着自己的心智与能力,去铺就,去开拓。
      马车辘辘,继续向南。载着心事重重的少女,与一众各怀心思的男子,驶向云雾缭绕的前程。沈锦绣的眸光,在渐深的夜色里,沉静如古井,却燃着永不熄灭的幽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金鳞潜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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