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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海上惊变 ...

  •   闽中山水渐次低伏,带着咸腥气的海风一日紧似一日。当振远商队的车马终于抵达福州港时,沈锦绣第一次见识了何为真正的"烟火人间"。巨舰艨艟的桅杆密如竹林,码头上赤膊的挑夫喊着号子,各色商贩的吆喝声交织着天南地北的乡音,这般喧嚣鼎沸,是她十六年来在沈家深宅中从未想象过的景象。
      振远商行的货物被稳妥地装上三桅帆船"福海号"。登船时,沈锦绣望着墨蓝色的海水深不见底,听着浪头拍打船身的轰鸣,心头虽掠过一丝本能的畏惧,更多的却是挣脱陆地束缚、奔向未知的决绝。杨振远将她安置在一间狭窄却洁净的下舱,毗邻着几位女眷的住处,既全了礼数,也免了闲言碎语。
      "福海号"扬帆启航,驶向茫茫东海。初时几日,沈锦绣被剧烈的颠簸折磨得晕眩呕吐,几乎水米难进,只能虚弱地躺在舱榻上。但她骨子里那股韧性支撑着她,强迫自己慢慢适应,渐渐能在甲板上扶着船舷行走,感受着带着咸味的海风扑面,看雪白的海鸥在蓝天翱翔,看日出日落将无垠的海面染成绚烂的金红。
      她依旧保持着沉默寡言的习惯,却像一块饥渴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关于航海的一切知识。她聆听水手们谈论风向、潮汐、星象,观察船老大如何指挥若定地调□□帆。她甚至远远留意杨振远与船老大及其他商贾的交谈,从只言片语中拼凑着海上贸易的脉络与潜在的风险。
      这日午后,海面平静得如同一条铺展的墨蓝色绸缎,天空却透着几分不祥的昏黄。船老大仔细观察着风向和云层走势,眉头微锁,下令水手们检查缆绳,加固货物。几个经验丰富的老水手私下嘀咕,说这天气透着邪性,怕是要遇上风暴,或是...更糟的"不速之客"。
      果然,未及申时,桅杆顶端的瞭望台上猛地传来刺耳的警锣声,撕裂了海面的宁静:"海盗!右舷后方!是'黑蛟帮'的船!"
      刹那间,整艘船陷入一片混乱。妇孺惊叫声、男人们仓促奔跑寻找兵刃的脚步声、水手们急促的号子声混杂在一起。沈锦绣扶着舱壁挪到门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只见三艘快船正如离弦之箭般破浪而来,船帆上绘着狰狞的黑色蛟龙,船上人影幢幢,刀锋在昏黄的天色下闪着慑人的寒光。
      "福海号"虽是大型海船,却以载货为主,护卫人手有限。杨振远已拔刀在手,面色沉凝如铁,指挥着商队护卫和自愿抗敌的伙计们占据有利位置;老陈则带着几个伙计忙着用粗麻绳进一步加固重要货物。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甲板上蔓延。
      沈锦绣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海盗!若船被劫掠,钱财货物的损失尚在其次,她这个年轻女子一旦落入海盗手中,下场不堪设想!她所有的谋划、所有的仇恨,都将化为泡影!
      绝不能坐以待毙!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昔日在沈家书房浏览杂书时,似乎看过一些关于海战、关于奇技淫巧的记载......海盗依仗的是快船速度和接舷战,若能阻其靠近,或使其自乱阵脚......
      她的目光急速扫过甲板上堆放的货物,忽然定格在几桶标注着"石脂水"(石油)和"猛火油"的木桶上——那是准备运往南洋用于照明和某种土著祭祀的物资。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策在她心中陡然成形。
      此时,海盗的快船已逼近至弓箭射程,零星的箭矢开始"嗖嗖"地射上甲板,引来一片惊呼。杨振远挥刀格开一支流矢,声嘶力竭地呼喝着试图稳住阵脚。
      沈锦绣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舱门,不顾身体的虚弱和船身的颠簸,踉跄着冲向正在指挥的杨振远。
      "杨头儿!"她的声音在海风呼啸与人群喧哗中显得异常清晰,"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振远见她突然冲出,眉头紧皱——眼下情势危急,岂是说话的时候?但当他触及沈锦绣那双灼亮如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的眼睛时,心中蓦然一动,侧身将她让到相对安全的桅杆后方。
      "白姑娘,何事?"他的声音里压抑着焦躁。
      "海盗倚仗快船灵活,意在接舷近战。我们船大笨重,硬拼绝非上策。"沈锦绣语速极快,却条理分明,"我见舱口有几桶石脂水和猛火油。可否速取少量,混合易燃的布絮干草,制成火球?待敌船逼近,用投石索或强弓直取其帆!帆若起火,其速必减,阵脚必乱!纵不能焚毁,浓烟烈火也足以惑敌心神!"
      她稍作停顿,目光锐利地望向海面:"尤其要瞄准那艘冲在最前的头船!若能逼退它,余下两艘必然胆寒!"
      杨振远闻言,眼中精光爆射!他常年行走海上,岂会不知火攻之妙?只是情急之下,未能立即联想到船上现成的物资。此计虽险,却是绝境中唯一可能扭转局面的奇招!
      他深深地凝视着沈锦绣,那目光复杂难言——有惊愕,有审视,更有破釜沉舟的决断!不再有半分犹豫,他立即招手唤来两名心腹伙计,快速低声吩咐。
      很快,几名伙计冒着纷飞的箭矢,从底舱抬出两小桶石脂水和猛火油,又找来破旧棉絮和引火之物,在老陈的指导下迅速制作简易火球。海盗船越来越近,已能看清那些凶神恶煞的面孔和挥舞的雪亮钢刀。
      "快!再快些!"杨振远低吼着,一边指挥护卫用盾牌掩护制作火球的伙计。
      当第一个浸满油脂、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火球被裹紧绑好时,海盗的头船已近在咫尺,沉重的钩索在船舷边若隐若现。
      "放!"杨振远一声令下,声震海天。
      数名臂力强劲的伙计和水手,用简易的投石索和特制的强弓,将点燃的火球奋力投向疾驰而来的海盗头船。
      第一个火球落入海中,"嗤"的一声熄灭。第二个砸在船头,溅开的猛火油燃起一片火光,引起一阵骚动。第三个,也是最精准的一个,带着呼啸的风声,不偏不倚,正正地撞在了头船的主帆之上!
      轰——
      浸透油脂的布帆遇火即燃,赤红的火舌猛地窜起,迅速蔓延!海风助长火势,顷刻间,半边船帆都陷入了熊熊烈焰!浓烟滚滚,海盗头船上顿时一片大乱,惊呼声、咒骂声、救火声响成一片。失去主帆动力,头船的速度骤然减缓,船身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横。
      另外两艘海盗快船见头船遇袭,来势不由得一滞。
      "好!""烧得好!"福海号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原本低落的士气瞬间高涨!
      杨振远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振臂高呼:"弓箭手,瞄准另外两艘,放箭逼退!"
      密集的箭雨如飞蝗般射向犹豫不决的另外两艘海盗船。头船的冲天火光与浓烟成了最有力的威慑,加上福海号上突然爆发出的顽强抵抗,另外两艘海盗船权衡片刻,终究不敢再强行靠近,转而试图救援起火的头船。
      杨振远岂会给他们喘息之机?立即下令福海号全力转向,借助风势,迅速与海盗船拉开距离。
      当那三艘海盗船在视野中渐渐化作黑点,尤其是那艘冒着滚滚浓烟、狼狈不堪的头船消失在茫茫海天之际,福海号上劫后余生的狂喜如火山般喷发。伙计们、水手们互相捶打着肩膀,有些人甚至相拥而泣,庆祝这来之不易的生还。

      阿永连滚带爬地冲到沈锦绣身边,激动得语无伦次,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恐与亢奋:"白姑娘!您...您真是女中诸葛!我的天爷!您是怎么想到的?那火球...太神了!要不是您,我们今儿个全都得喂了鱼!"他看向沈锦绣的眼神里,充满了近乎盲目的崇拜。
      老陈也快步走来,平日里沉稳的面容此刻也难掩激动。他重重地拍了拍沈锦绣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踉跄:"好丫头!真有你的!临危不乱,奇计退敌!老夫走南闯北几十年,这般胆识智谋,莫说是女子,便是许多须眉男儿也望尘莫及!"他的赞许掷地有声,毫不吝啬。
      四周的伙计和水手们也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由衷的感激与敬佩。
      "白姑娘,多谢您的救命大恩!"
      "刚才可把俺的魂都吓飞了,多亏了您啊!"
      "说得是!白姑娘就是咱们福海号的福星!"
      这些质朴而热烈的话语,让沈锦绣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微微垂首,谦逊地回应:"诸位过誉了。锦儿只是急中生智,若非杨头儿当机立断,各位弟兄舍生忘死,单凭我一人空谈也是徒劳。是我们上下一心,才共渡此劫。"她巧妙地将功劳归于众人,既不居功自傲,又拉近了与这些底层伙计的距离。
      杨振远处理完后续的警戒和清点事宜,大步穿过欢腾的人群,走到她面前。他身上的杀气尚未完全消散,海风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发梢,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直直望进沈锦绣眼底,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与凝重。
      "白姑娘,"他的声音因方才的呼喊略显沙哑,却字字千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之事,杨某欠你一条性命,振远商行上下,欠你一个天大的恩情。"他顿了顿,环视四周激动的人群,沉声宣告,如同立誓:"自即日起,白锦儿姑娘,便是我振远商行永世的贵宾!但凡商行旗帜所至,皆需以礼相待,护其周全,见白姑娘如见我杨振远!"
      这话如同金科玉律,彻底奠定了沈锦绣在商队中不可动摇的地位,也将她与振远商行的命运更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沈锦绣微微躬身还礼,声音依旧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心脏仍在狂跳,背后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杨头儿言重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锦儿只是尽了本分,实在当不起如此厚誉。"
      是夜,海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皎洁的月光洒在墨蓝色的绸缎上,泛着细碎的银光,仿佛白日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幻梦。沈锦绣却毫无睡意,独自一人来到船尾,凭栏远眺。劫后余生的庆幸慢慢沉淀,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与孤寂漫上心头。她想起了葬身火海的静心庵,想起了生死未卜的慧明,想起了远在苏州、视她如灾星、欲置她于死地的沈万昌和林婉儿......今日她能以火击退海盗,来日,她又将如何以燎原之势,焚尽那些加诸于身的阴谋与背叛?《尚书·盘庚上》中的句子悄然浮现在脑海:"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复仇的火焰既已点燃,又岂是轻易能够扑灭的?
      "白姑娘还在想日间之事?"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杨振远。他递来一个水囊,"喝口水,定定神。"
      "多谢杨头儿。"沈锦绣接过,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感受着陶罐传来的微凉。
      "姑娘今日,真是让杨某大开眼界。"杨振远站在她身侧,同样望着漆黑的海面,"那般危急关头,便是久经风浪的男儿也难免心慌意乱,姑娘却能冷静观察,寻得破局之法。这份心性胆识,绝非常人。"他的话语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沈锦绣知道,经过此事,杨振远对她的好奇和疑虑只会更深。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或许...是绝境逼人吧。当身后已是万丈深渊,便只能向前,寻那一线生机。"这话半是真情流露,半是巧妙掩饰。
      杨振远侧头看了她一眼,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苍白脆弱,与白日那个献上火攻奇策的女子判若两人。他没有再追问,转而道:"再过几日,便可抵达泉州。白沙商行在泉州港势力盘根错节,耳目众多。白姑娘若欲打听旧事,或需格外谨慎。"
      他这话,几乎是挑明了对她与白沙商行关联的猜测,并隐晦地表达了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庇护。
      沈锦绣心中一震,转头对上他那双在夜色中依然精光内敛的眸子。她看到了审视,也看到了一丝基于今日"战友情谊"而产生的、有限的诚意。
      “多谢杨头儿提点。”她垂下眼睫轻声道:“我记住了。”
      沈锦绣独自留在船尾,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她紧紧握着那冰凉的水囊,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杨振远的表态意味着她获得了初步的新人和更强的倚仗。
      前路依旧吉凶未卜,白沙商行内部情况不明,沈家的黑手未必不伸到泉州。
      但这柄初试锋芒的利刃,已不再甘于永远潜藏于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海上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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