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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异域新生 ...


  •   海平面尽头,一道青灰色的海岸线如卧龙般缓缓浮现,打破了连日来单调的海天一色。当"福海号"的船身轻轻擦过泉州港的防波堤时,沈锦绣扶着被海水侵蚀得粗糙的船舷,望着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恍惚间仿佛已经历了一场轮回转世。
      港口的喧嚣扑面而来,远比福州港更加浓烈。各式船只的桅杆密密麻麻如丛林,码头上各色人种摩肩接踵——裹着白色头巾的阿拉伯商人正比划着讨价还价,皮肤黝黑的南洋水手扛着货物喊着异域的号子,金发碧眼的佛郎机人正指挥着装船。空气中弥漫着海水咸腥、香料浓烈、鱼获腐败的复杂气味,远处红砖砌成的骑楼与白色清真寺的圆顶交错林立,勾勒出与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天际线。
      杨振远的振远商行在泉州设有分号,早有伙计在码头翘首以盼。一行人下了船,沈锦绣被特意安排在分号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窗明几净,待遇明显不同往日。她心知肚明,这是用海上那场惊心动魄的退敌之功换来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锦绣以休养为由深居简出,每日里,她多半时间坐在窗前,看似望着庭院中的一隅天空出神,实则耳朵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窗外传来的每一丝声响。她看着商号里伙计们忙碌地进出,听着他们用夹杂闽南口音的官话谈论行情,从他们零碎的对话中,她拼凑出振远商行在泉州港的地位——并非顶尖,却根基扎实,以信誉著称,尤其与一些南洋海商关系匪浅。她也听到了关于丝绸价格波动、瓷器品相鉴定、茶叶季风运输时机等等纷繁复杂的信息,如同海绵吸水般,将这些陌生的知识默默记在心里。注意到振远商行在泉州港颇有名望,往来客商络绎不绝。
      但她的全部心神,早已被"白沙"二字牢牢攫住。
      她不敢贸然打听,只能从下人的闲谈中拼凑零碎的信息。从这些只言片语里,她渐渐勾勒出白沙商行的轮廓——这是泉州港首屈一指的大商行,主营南洋香料、珍稀珠宝和远洋海运,拥有自己的船队和货栈,据说与南洋诸国乃至更遥远的阿拉伯商人都有深厚交情。其势力盘根错节,连当地官府都要礼让三分。
      这日午后,她借口透透气,征得杨振远同意后,由阿永陪着在商号附近散步。转过几个街角,她忽然定在原地,再难移步。
      前方一座气派的建筑巍然矗立——青石垒砌的高墙,朱漆大门上悬挂着黑底金字的匾额,"白沙商行"四个大字铁画银钩。门前石狮怒目圆睁,往来的客商衣着华贵,伙计们个个精神抖擞。最让她心惊的是商行门前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深蓝底色上,银线绣着的波浪托日徽记,与她在振远商行旗帜上看到的如出一辙,只是更加气势磅礴。
      这就是她生父白慕轩一手打造的基业。
      她站在街角,隔着熙攘的人流,望着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一时竟痴了。这本该是她从小成长的地方?这本该是她名正言顺继承的家业?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中翻涌——有找到根源的悸动,有物是人非的悲凉,更有面对这庞然大物时的无措。
      "白姑娘?"阿永见她神色恍惚,关切地唤道。
      沈锦绣猛地回神,掩饰地垂下眼帘:"无妨,只是惊叹这商行如此气派。"
      "那可不!"阿永与有荣焉地竖起大拇指,"白沙商行在咱们泉州港可是这个!听说他们在南洋有自己的香料园和码头!杨头儿跟他们家的韩掌柜是故交,交情深厚着呢。"
      韩掌柜......沈锦绣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刻进骨子里。
      接下来的几日,沈锦绣又以熟悉环境为由,让阿永带着她在白沙商行附近的街巷转悠。她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实则将商行周边的地形、出入的侧门、往来的车马都暗暗记在心底。
      在一家离白沙商行不远的茶肆二楼,她选了个临窗的雅座,点了一壶安溪铁观音,目光却始终胶着在那座气派的建筑上。她看着衣着体面的商人进进出出,看着伙计们忙碌地装卸货物,看着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停在门前,下来的人被恭敬地迎进去。
      "那是陈掌柜的马车,"阿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压低声音,"白沙商行现在由三位大掌柜共同主事,除了韩掌柜,还有这位陈掌柜,和一位常年在南洋的孙掌柜。"
      沈锦绣不动声色地轻啜一口茶汤:"这三位掌柜,相处得可还融洽?"
      阿永挠了挠头:"这个...小的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听说陈掌柜和韩掌柜有时候意见相左。头儿好像也更愿意跟韩掌柜打交道。"
      正说着,只见白沙商行侧门处一阵骚动,几个伙计推推搡搡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出来,态度颇为不善。
      "快滚快滚!说了多少遍了,我们这不缺人手!再敢来纠缠,小心报官拿你!"
      那老者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嘴里还喃喃着:"我就想找份工...我会算账,会写字...让我见见掌柜的..."
      沈锦绣心中一紧,对阿永示意:"去问问怎么回事。"
      阿永很快回来,叹气道:"是个老账房,说是以前在别处做过,如今落魄了,想来找个活计。可白沙商行用人严格,哪会随便用这种来历不明的。"
      看着那老者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消失在街角,沈锦绣忽然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在这偌大的泉州港,她与那老者何异?都是无根浮萍,苦苦寻求一个立足之地。若她贸然前去认亲,下场恐怕不会比那老者好多少。
      她必须更有耐心,更要积蓄力量。
      这一日,她独自一人,信步走到白沙商行位于港口区的货栈。那是一片望不到头的仓储区域,高耸的围墙内,库房鳞次栉比,车马川流不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胡椒、丁香等香料的气味,工人们喊着粗犷的号子,将一袋袋货物搬上搬下。货栈门口有专人把守,严格查验着进出的人货。
      她站在远处,看着那繁忙的景象,心中震撼于生父留下的基业之庞大。这就是她血脉的源头,是她本该继承的王国。可如今,她却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远远窥视。
      "爹..."她在心底无声地呼唤,眼眶微微发热。若您在天有灵,可知您的女儿正在此处,面对着您留下的江山,却进退维谷?
      就在这时,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货栈门前停下,一个身着锦袍、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在下人的簇拥下走下马车。守卫们纷纷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
      "那就是陈掌柜,"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小贩低声对同伴说,"听说最近韩掌柜主张的那批货在海上出了点问题,损失不小,陈掌柜正借题发挥呢..."
      沈锦绣竖起耳朵,将这番话牢牢记在心里。
      夜色渐深,沈锦绣回到振远商号,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日间的见闻让她对白沙商行的内部情况有了更具体的了解,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艰难。
      她推开支摘窗,望着异乡的明月,忽然想起《诗经》中的句子:"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桑梓之地,本是父母之邦,该当心怀敬意。可她的"桑梓",如今却成了需要步步为营的龙潭虎穴。
      回到振远分号,她发现杨振远正在厅中与一位陌生老者谈话。那老者约莫五十来岁,面容清癯,眼神却精明如鹰,一身绸缎长衫熨帖得体,指间一枚翡翠扳指碧绿通透。见沈锦绣进来,杨振远难得地露出笑容,招手让她近前。
      "白姑娘,来得正好。这位便是白沙商行的韩秉忠韩掌柜。"杨振远介绍道,语气中带着难得的热络,"韩老哥,这就是我方才提到的白锦儿白姑娘,海上多亏了她机智,我们才能全身而退。"
      韩秉忠起身,客气地拱手,目光却在沈锦绣脸上停留了片刻:"久闻白姑娘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他的审视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却并无恶意。
      沈锦绣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从容还礼:"韩掌柜谬赞了。锦儿当时只是情急自保,当不起如此盛誉。"
      三人重新落座,侍女奉上香茗。韩秉忠谈吐儒雅,见识广博,从海上风物到各地商情,信手拈来。沈锦绣静静听着,偶尔在杨振远的鼓励下插问一两句,每个问题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好学,又不至引人怀疑。
      "听闻白沙商行在南洋根基深厚,"她状似无意地问,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盏,"不知如今主要做哪些地方的生意?"
      韩秉忠捋须微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南洋诸岛皆有所涉。不过近年来,主要精力放在苏门答腊的胡椒和爪哇的丁香上。我们在那边有几个合作的庄园,品质上乘。”他顿了顿,语气有些飘忽,“这都是白慕轩白东家当年打下的基础啊!可惜……”
      沈锦绣的心猛地一跳,端着茶盏的手却稳如磐石,“白东家的事迹,锦儿也略有耳闻,乃商界奇才。”
      韩秉忠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有深意:“白东家确是百年难遇的商业奇才。他待人宽厚,高瞻远瞩,若非英年早逝……”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转而笑道,“不过如今商行有几位老掌柜共同打理,倒也运转如常。”
      谈话间,沈锦绣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言语中对白慕轩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但对商行现状语焉不详。她不动声色,将这份疑惑悄悄压在心底。
      送走韩秉忠后,杨振远单独留下沈锦绣,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白姑娘觉得韩掌柜这人如何?”他忽然问道,目光如炬。
      沈锦绣斟酌词句谨慎答道,“韩掌柜见识不凡,待人接物也十分得体。”
      杨振远点点头,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韩老哥是白沙商行的老人了,跟随白东家二十余年,为人正派,在商行内威望很高。”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不过白沙商行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白东家去得突然,未立遗嘱,几位大掌柜表面和气,暗地里....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沈锦绣已经明白。这印证 了她之前的猜测一白沙商行内部存在权力斗争。这对她而言,既是风险,也是机会。
      "多谢杨头儿提点。"她真诚道谢,心中却在快.速盘算。
      杨振远摆摆手,神色凝重: "你于商行有恩,这些本不该瞒你。只是白沙商行这潭水太深,姑娘若要涉足,还需万分谨慎。"
      当晚,沈锦绣辗转难眠。她推开窗,望着异乡的明月,心潮起伏难平。
      今日所见所闻,让她对白沙商行有了更真实的认知。这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商业帝国,内部暗流汹涌。她这个突然出现的"继承人",若贸然现身,恐怕不仅无法认亲,反而会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她想起海上那场惊变,想起自己如何急中生智化解危机。既然火攻可以退敌,那么智慧同样可以在这商场的暗战中为她赢得立足之地。
      《孙子兵法》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现在对白沙商行的了解还太少,对自己的处境认识还不够深。她需要更多信息,需要更周全的.计划。
      月光如水,倾泻在她沉静的面容上。既然命运将她带到这里,既然复仇的火种已经点燃,她就必须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扎根生长。异域虽险,却是她新生的开始。
      从明日始,她要更细致地观察,更谨慎地打听,更巧妙地周旋。她要在这片商海的惊涛骇浪中,为自己搏得一席之地。
      南洋的夜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陌生的香气。在这片异域的土地上,一个复仇者正在悄然成长,一如深埋在泥土中的种子,静待破土而出的时机。而她不知道的是,远在苏州的沈府,一场针对她的更大阴谋,正在暗处悄然酝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异域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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