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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第十一章黎明之后,是抉择
      一夜无话。
      对于市中心医院住院部的许多人来说,这只是无数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之一。然而,对于晏朔这间小小的单人病房里的三个人而言,这个夜晚的每一分钟,都过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郁哲彦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后半夜,他几乎是强硬地赶走了还想坚持留下的方通,自己一个人包揽了所有的陪护工作。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在镇静剂作用下昏睡的晏朔。他的目光复杂,混杂着愧疚,感激,以及一种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强烈的好奇。
      他不敢睡。
      只要一闭上眼睛,过去那两天两夜里发生的一幕幕,就会像一部失控的电影,在他脑海里疯狂上演。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姥姥无奈又悲伤的叹息,外甥女那张故作镇定的苍白小脸,还有他自己……那个可笑的,愚蠢的,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般徒劳挣扎的自己。
      这一切,都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反复地,缓慢地,在他的神经上切割着,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复盘,越是回想,就越觉得后怕。
      他以为自己是在为这个家拼命,是要用自己的命去填那个窟窿。可到头来,他才是那个最没用,最添乱的人。他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妄图用所谓的匹夫之勇去解决问题,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一张由专业人士精心编织的大网之中。
      而那个在他眼里,一直需要被保护,被他买零食、带她去游乐园的小外甥女,却在所有人都被恐惧和绝望吞噬的时候,成了这张网的中心联络人,成了撬动整个棋局的那个最关键的支点。
      他想不明白。
      一个才上高二,昨天还在为航模试飞而欢呼雀-跃的小姑娘,是如何在那样的绝境之下,保持着那份超乎常人的冷静和理智。她又是如何一步步地,将这个濒临破碎的家,从万丈悬崖的边上,硬生生地拉了回来的。
      这个问题,像一根又冷又硬的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让他坐立难安。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彻底明白一切,能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拯救的答案。
      天色微亮,晨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白色的墙壁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影。
      晏朔醒了一次。
      镇静剂的药效还没完全过去,他整个人依旧昏昏沉沉。睁开眼,看到坐在床边双眼通红,满脸憔悴的郁哲彦,他那双总是结着一层寒冰的眼睛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短暂的迷茫。
      “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砂纸上摩擦出来的。
      郁哲彦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猛地从沉思中惊醒,立刻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和暖瓶,想起昨晚阎奕奕离开前,特意将新打来的开水晾温,此刻的温度应该正好。他有些笨拙地倒了一杯水,又在柜子里翻找出一根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晏朔嘴边。
      晏朔没有拒绝。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郁哲彦那张写满了疲惫和讨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就着吸管,沉默地喝了大半杯水。
      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些。他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眼睛。但这一次,他那一直紧蹙的眉头,似乎微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丝。
      清晨七点整,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阎奕奕提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桶,像一只轻盈的燕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她换下了那身穿了两天,沾染了太多紧张和疲惫的校服,穿上了一件简单的纯白T恤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头发高高地扎成一个清爽的马尾。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又利落,充满了青春的朝气,与这间弥漫着浓重消毒水味的病房格格不-入,像一道突然照进阴暗角落的阳光。
      “小舅,我给你带了早饭。”她压低声音,对郁哲彦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桶,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是姥姥早上五点就起来给你和……和晏朔熬的皮蛋瘦肉粥。”
      她本想直接称呼“他”,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太礼貌,于是有些生硬地加上了晏朔的名字。
      郁哲彦回头,看到外甥女那张神采奕奕,仿佛已经彻底走出阴霾的脸,一夜未眠的疲惫似乎都被冲淡了许多。他站起身,接过保温桶,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你们怎么不多睡会儿。”
      “姥姥说,医院的饭菜没营养,你一个熬了一夜,一个受了重伤,都得好好补补。”阎奕奕说着,踮起脚尖,探头看了看病床上的晏朔。
      晏朔似乎听到了动静,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越过郁哲彦高大的身影,直接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却仿佛在发着光的女孩身上。那目光依旧清冷,却比昨晚少了些许锐利的攻击性,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探究。
      “醒啦?”阎奕奕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医生?”
      “不用。”晏朔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凌晨时要清晰了不少,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阎奕奕却一点也不在意。她自顾自地从保温桶里拿出两个干净的搪瓷碗,先给郁哲彦盛了满满一碗,然后又盛了另一碗,小心翼翼地端到晏朔的床边。
      “我早上来的时候问过护士了,她说你现在可以吃点流食。”她把碗递到他面前,粥的香气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姥姥的粥熬得特别烂,很好消化的。你尝尝?”
      晏朔看着眼前那碗冒着袅袅热气,散发着米香和肉香的粥,又看了看女孩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是纯粹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关心。他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最终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他的右臂打着厚厚的石膏,被绷带固定在胸前,根本无法动弹。
      郁哲彦立刻会意,立刻丢下自己那碗粥,搬过椅子,就要像刚才喂水一样,一勺一勺地喂他。
      晏朔的眉头瞬间又皱了起来,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他脸上毫不掩饰地写满了抗拒。让他一个大男人,被另一个大男人像喂孩子一样喂饭,这种画面光是想象一下,就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来吧。”
      阎奕奕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窘迫和别扭,她笑着从郁哲彦手里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碗和勺子。
      这个举动让郁哲彦愣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女孩子家不方便”,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着晏朔那张虽然依旧写满不情愿,但终究没有再开口拒绝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也许,真的只有外甥女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带着点“霸道”的温暖,才能融化晏朔那座万年不化的冰山。
      阎奕奕搬了个凳子在床边坐下,用勺子轻轻舀起一勺粥,细心地用嘴唇吹了吹,试了试温度,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递到晏朔嘴边。她的动作熟练又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柔。
      晏朔紧抿的唇线终于松动,他有些僵硬地张开嘴,将那勺粥吃了下去。
      一碗粥,就在这种一个沉默地喂,一个沉默地吃,还有一个在旁边沉默地看着的诡异氛围中,被喂完了大半。
      吃完早餐,郁哲彦沉默地收拾着碗筷。他看着外甥女正拿着护士送来的湿毛巾,细心地给晏朔擦着脸和没有受伤的手,那根在他心底扎了一夜的刺,又开始隐隐作痛,并且越来越无法忍受。
      他终于忍不住了。
      “奕奕。”他开口,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显得格外干涩。
      “嗯?”阎奕奕回头,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询问。
      郁哲彦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重大的决心。他看着阎奕奕,又看了一眼病床上同样投来探究目光的晏朔,一字一句地,无比郑重地问:“你能不能告诉小舅,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了。
      阎奕奕的心脏轻轻一跳。她就知道,这个问题,她躲不过去。
      其实,她也根本没想过要躲。
      这件事,她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但她毕竟只是一个高二的学生,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知道警方的行动,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让家人“再等一个小时”。她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能让家人,尤其是让小舅舅彻底安心,不再把所有功劳和压力都归结到她身上的解释。
      而这个解释,她早在来医院的路上,就已经在脑海里反复推演了无数遍。
      病房里的空气,因为郁哲彦这个问题,瞬间安静了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郁哲彦的目光里,充满了急切,不解,和一种近似于祈求的探寻。
      而病床上的晏朔,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则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似乎想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剖开,看清她所有的秘密和伪装。
      阎奕奕放下毛巾,在床边的凳子上重新坐好。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那惊心动魄的两天。
      “小舅,”她抬起头,目光首先落在了郁哲彦身上,眼神清澈而坦诚,“你还记得那天早上,我为什么要去河堤那边找你吗?”
      郁哲彦愣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那天早上,他因为苦闷和烦躁,一大早就去河堤上抽烟,结果被外甥女找到了,还被她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
      “因为那天早上,我在去上学的路上,就看到了晏朔。”阎奕奕开口,平静地抛出了她精心准备的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半真半假的信息。
      这个信息,让郁哲彦和晏朔同时都愣住了。
      郁哲彦是没想到,她和晏朔的“交集”,竟然比自己知道的还要早。
      而晏朔,他清晰地记得,那天早上,他只是在河堤上远远地看了那个骑着单车的女孩一眼,她当时正低着头,神色匆匆,根本不可能发现隐藏在晨雾中的自己。
      但他没有出声反驳。他靠在床头,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他想听听,这个有趣的小姑娘,要怎么把这个故事继续往下编。
      “他当时……就站在河堤上,看着我们家的方向。”阎奕奕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后知后觉的恐惧,仿佛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那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眼神很吓人,不像好人。我怕他对我们家有什么企-图,所以才不放心,没去学校,直接跑去找你,想让你早点回家。”
      这个解释,完美地将她当时的“异常”行为合理化了。
      郁哲彦立刻就信了。他想起那天早上外甥女找到他时,确实是一脸担忧又焦急的样子。原来,她不是在气自己抽烟,而是在担心有陌生人盯上了他们家。一股暖流和更深的愧疚,如潮水般同时涌上他的心头。
      “然后呢?”他追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
      “然后,就是那天晚上,他来我们家楼下找你。”阎奕奕的目光转向晏朔,继续说道,“他说的话,让我更加确定,他知道些什么。特别是那句‘这是最后的机会’,还有‘过了今晚,人就散了’。我就想,他既然肯来跟我们通风报信,说明他并不想看到我们家真的出事。”
      晏朔依旧沉默,但眼神里的探究之色更浓了。这个女孩,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她没有把功劳归于自己,而是巧妙地将一切的源头,都引到了他这个“报信人”的身上,让他成为了整个故事的逻辑起点。
      “可是……可是他是怎么知道警察会行动的?你又是怎么知道,要等到八点的?”这才是郁哲彦心中最大的谜团。
      “我不知道。”阎奕奕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有些狡黠的笑容,“但我知道有个人肯定知道。”
      “谁?”郁哲彦脱口而出。
      “方通他爸,方建国叔叔。”阎奕奕报出了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方叔叔?”郁哲彦更糊涂了,他认识方通那小子,毕竟原来住在老房子那边的时候和方通他们家是邻居,方通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繁忙经常在他们家吃饭,他们几个都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但是他和方建国没有任何交集。
      “嗯。”阎奕奕重重地点了点头,开始讲述她计划中最核心,也是最能以假乱真的部分。
      “那天晚上,家里一团乱。妈要报警,你又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我就在想,晏朔既然说了‘最后的机会’是在那个台球室,那说明那伙人肯定会去。如果我们冒然报警,万一警察只是把他们当成普通小混混处理,打草惊蛇了怎么办?如果你自己去了,那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孩子气的侥幸和孤注一掷,将当时那种绝境下的慌乱和无措,演绎得淋漓尽致,听起来可信度极高。
      “我当时吓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方通。我记得他以前上课的时候跟我吹牛,说他爸爸是他们派出所最厉害的警察,破了好多大案子。我就想,死马当活马医,不然就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我跟方通说了我们家的情况,也提到了晏朔给的线索。方通当时就说,这事不简单,他马上告诉他爸爸。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方叔叔就亲自给我回了电话。”
      说到这里,阎奕奕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了一下晏朔的表情。果然,当听到“方建国亲自回电话”时,晏朔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他知道,以方建国那样级别的人物,亲自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高中小女孩回电话,这背后必然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但他没有点破,只是安静地听着。
      “方叔叔在电话里,先是安慰我不要怕,然后就问了我很多细节,特别是关于晏朔说的那些话,他问得特别仔细。他听完之后,就让我什么都不要做,也什么都不要说,稳住家人,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再然后,就是警察行动那天晚上。”阎奕奕的脸上露出一丝心有余悸的表情,“大概七点多的时候,方通突然用一个陌生的号码联系我。他说,他爸爸通过晏朔给的线索,已经查到了那伙人的底细,发现他们不仅仅是追债那么简单,身上还背着好几起别的案子,市局早就盯上他们了。我们家的事,正好成了一个完美的突破口。”
      “方通说,他爸爸和市局的专案组,决定就在那天晚上收网。他特意打电话过来,就是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拖住你,千万不能让你出门,免得你冲动之下,打乱了警方的部署。他还告诉我,行动时间就定在晚上八点。所以……我才敢跟你们说,再等一个小时。”
      至此,整个故事形成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完美闭环。
      一切的起因,是晏朔的“通风报信”。
      一切的转机,是阎奕奕“病急乱投医”,找到了她最信得过的同学方通。
      一切的行动,都是方建国和市局警方利用线索,进行的“专业部署”。
      而她阎奕奕,只是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在关键时刻,传递消息、并且在最后关头凭借勇气和智慧稳住家人的“秘密联络员”角色。
      她既合情合理地解释了自己所有信息的来源,又将最大的功劳不着痕迹地推给了警方和晏朔,完美地将自己从一个“运筹帷幄的决策者”,变成了一个“被卷入其中的幸运参与者”。
      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听得郁哲彦目瞪口呆。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外甥女,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在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的时候,在他陷入绝望,准备用自己的一条命去填那个无底洞的时候,背后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他完全不知道的,惊心动魄的事情。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虚无缥缈的“转机”。
      而是自己的外甥女,用她的勇敢和机智,为这个家,撬开了一线生机。
      他看着阎奕奕,眼眶又一次不可抑制地红了。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在他印象里还是个需要他买零食,带她去游乐园,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一个能为整个家遮风挡雨的大人了。
      他想说声谢谢,却觉得这两个字在她的付出面前,显得太轻太轻。他想说声对不起,又觉得这三个字根本无法弥补他曾经的荒唐给这个家带来的伤害。最后,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他只是走过去,伸出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用力地,却又无比珍重地,揉了揉阎奕奕的头发。
      “好孩子……是我们家奕奕长大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骄傲与心疼。
      而病床上的晏朔,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阎奕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冰冷和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里面有惊讶,有赞许,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
      他知道,阎奕奕的故事里,省略了太多太多关键的细节。比如,她是如何在极度的恐惧下,还能想到“死马当活马医”这一步。比如,她是如何在和方建国那样的人物对话时,全程保持着清晰的逻辑和准确的表达。再比如,她是如何在最后那个千钧一发的关头,用“我跟你一起去”这样看似冲动实则决绝的方式,彻底镇住场面,为警方的行动争取到最宝贵的时间。
      她说的每一个字或许都是“真”的,但她巧妙地隐藏了所有能体现她个人能力的,那些最惊心动魄的过程。
      她根本不是一个被动卷入的幸运参与者。
      她是一个天生的,冷静到可怕的战士。
      晏朔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用“小太阳”来形容她,实在是有些肤浅了。
      她不是那种只会散发光和热的,温暖而无害的恒星。
      她更像一颗……一颗在关键时刻,能爆发出巨大能量,独自照亮整个黑暗星系的超新星。
      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的……兴趣。
      病房里的气氛,因为阎奕奕这番真假参半的解释,变得格外温馨起来。郁哲彦心里的那个死结彻底解开了,他不再纠结于自己在这件事里的无能和失败,而是将所有的感激和骄傲,都倾注到了外甥女的身上。
      他开始像个真正的长辈一样,絮絮叨叨地关心起阎奕奕的学习和生活,反复叮嘱她以后绝对不许再冒这么大的险,有什么事一定要先跟家里人商量,不许再一个人扛着。
      阎奕奕一边笑着应付着小舅舅这迟来的“关心”,一边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偷偷观察着晏朔的反应。
      她发现,这个冰块一样的男人,虽然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和小舅舅。那目光不再冰冷,只是安静地看着,听着,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在审视着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充满了浓郁烟火气的世界。
      这种感觉,让阎奕奕的心里,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成就感。
      就在这时,郁哲彦突然话锋一转,他看着阎奕奕,一脸认真地说道:“奕奕,我昨天跟你妈在电话里商量过了。这次的事,多亏了方所长他们这些警察。等晏朔……等你出院了,我们一定要备上一份厚礼,好好地去感谢人家。还有……我觉得你这次处理事情,有条有理,胆子又大,脑子又清醒,简直比电影里的警察还厉害。你以后……要不去考警校吧?当个警察,专门抓坏人!”
      郁哲彦这番话,本是带着点劫后余生的玩笑和对外甥女的无限吹捧。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考警校?”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又像一道闪电,猛地劈中了阎奕奕。她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在此之前,她的人生轨迹,和这个城市里所有普通的高中生一样,清晰而又模糊。努力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安稳度日。至于具体要考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那对她来说,是一个遥远而缥缈的未来。
      可是,在经历了这场几乎颠覆了她整个世界的风波之后,她第一次,对“未来”这个词,有了具象化的思考。
      当她躲在门后,听到家人们绝望的哭喊和争吵时,她感受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当她鼓起勇气,拨通方通的电话,听到方建国所长那句沉稳有力的“天,塌不下来”时,她感受到了什么叫“专业的力量”。
      当她和陈静警官在小巷里接头,看着对方那双冷静而锐利的眼睛时,她感受到了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让人无条件信服的安全感。
      当她最后从方通的电话里,听到那句狂喜的“一锅端,一个都没跑掉”时,她感受到了正义降临时的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她想要的,不是躲在别人的羽翼之下,被动地接受保护。
      她想要的,是成为那个能够撑开翅膀,为家人遮风挡雨的人。是成为那个在黑暗降临时,能够亲手点亮黎明之光的人。
      而警察这个职业,似乎就是实现这一切的最佳途径。
      他们拥有专业的知识,合法的权力,以及一颗守护正义的,勇敢无畏的心。
      这个念头,像一颗被深埋在土壤里的种子,在郁哲彦这句无心的话语的浇灌下,瞬间破土而出,疯狂地生根发芽,转眼间就长成了一棵她再也无法忽视的参天大树。
      “对啊!”阎奕奕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的光芒,那光芒甚至比她脸上任何一次的笑容,都更加耀眼,更加动人,“小舅,你说得对!我要考警校!”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下,轮到郁哲彦愣住了。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外甥女竟然当了真。
      “奕奕,你……你可别冲动啊。当警察很苦很危险的,风里来雨里去的,你一个女孩子家……”
      “我不怕!”阎奕奕猛地打断了他,她从凳子上站起来,小小的身躯里仿佛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豪情壮志,“以前,我不知道读书是为了什么。考高分,上好大学,好像就是为了让爸妈和老师高兴。但是现在,我知道了。”
      她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病床上的晏朔,仿佛是在对他宣告,又仿佛是在对自己宣言。
      “读书,是为了掌握知识。而知识,就是力量。一种……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的力量。警察,就是能最大化运用这种力量的职业。所以,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她的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名为“梦想”和“信念”的火焰。
      那一刻的她,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郁哲彦看着她,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从外甥女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他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一个清晰而坚定的目标。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也不该去阻止她了。
      而晏朔,他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这个仿佛全身都在发光的女孩,深邃的眼眸里,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波澜。
      他见过太多的人,为了权力,为了金钱,为了欲望,不择手段,丑态百出。他所在的那个世界,充满了冰冷的算计和肮脏的利益交换。
      可他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人。
      她的“力量”,不是为了掌控别人,而是为了“守护”。
      她的“目标”,不是为了满足自己,而是为了“家人”。
      干净,纯粹,却又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无可阻挡的强大。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那颗早已被冰封多年的心,似乎被这团过于炽热的火焰,灼出了一个微小却滚烫的缺口。
      一种陌生的,温暖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情绪,正在悄然滋生。
      “警校不是那么好考的。”
      就在这时,晏朔那冷淡沙哑的声音,突然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
      阎奕奕和郁哲彦都愣了一下,齐齐看向他。
      晏朔的目光落在阎奕奕那张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国内最好的警官大学,是华夏刑事警察学院。它的王牌专业,侦查学和刑事科学技术,每年的分数线比清北都只高不低。而且除了文化课,对体能、心理素质、逻辑思维能力的要求,都远超普通大学。”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评估她。
      “以你现在的知识储备和学习环境,连它的门槛都摸不到。”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直接浇在了阎奕奕那颗火热的心上。直接,残酷,不留情面。
      郁哲彦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觉得晏朔这话说得太伤人了。
      可阎奕奕非但没有被打击到,反而像一个找到了方向的士兵,眼睛更亮了。
      “华夏刑事警察学院……”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佳肴,“我知道了。”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气馁,反而充满了更强的斗志。
      她看着晏朔,无比认真地,郑重其事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摸不到门槛,那就努力去摸。距离不够,那就拼命去追。总有一天,我会考进去的。”
      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坚定,那样的执着。
      晏朔看着她,沉默了。
      良久,他那紧绷的唇线,极其微弱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这个弧度,转瞬即逝,快得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长谈之后,病房再次陷入了安静。郁哲彦坚持要留下守夜,无论如何都要报答晏朔这份恩情,他催促着阎奕奕赶紧回家休息,毕竟她还是个需要上学的学生,不能再跟着熬夜了。
      阎奕奕听从了安排。在离开病房前,她回过头,看向病床上的晏朔。
      恰好,晏朔的目光也正看着她。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但这个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内容。有感激,有探究,有不易察-觉的欣赏,还有一种因这场深夜谈话而产生的,超越了普通朋友关系的,微妙的联结。
      阎奕奕冲他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将门轻轻地带上。
      门外的走廊,灯光明亮,通向一个崭新的,充满了挑战的未来。
      而她心中关于未来的抉择,已然悄悄萌发,并且,再也不会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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