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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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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冰山下的烟火气
医院的清晨,总是伴随着一种独特的味道。
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走廊尽头飘来的稀饭的米香,还有窗外被晨风送进来的,带着青草湿气的微凉空气。
阎奕奕推开病房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安静的画面。
郁哲彦像一尊守护神,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双眼通红,下巴上冒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他几乎一夜没睡,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病床上那个昏睡的身影上。
而病床上的晏朔,脸色依旧苍白得像一张宣纸。他睡着了,紧蹙的眉头却丝毫没有舒展,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让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透出一种与他平日的冷酷截然不同的脆弱感。
他的左腿被石膏高高吊起,右臂也被绷带固定在胸前。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清瘦了不少。
“小舅。”阎奕奕放轻了脚步,将手里的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
郁哲彦像是被惊醒的猫,猛地回头,看到是她,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不多睡会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姥姥五点就起来熬粥了,怕你们饿着。”阎奕奕说着,探头看了看晏朔,“他醒过吗?”
“醒了一次,喝了点水,又睡了。”郁哲彦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也许是说话的声音惊动了病床上的人,晏朔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刚醒的他,眼神里还有一丝迷蒙。但当他的视线聚焦在阎奕奕那张带着晨光和活力的脸上时,那丝迷蒙迅速褪去,又凝结成了那层熟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冰。
“醒啦?”阎奕奕却像是完全没看到他眼神里的冷漠,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正好,姥姥的爱心早餐到了。皮蛋瘦肉粥,可香了。”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手脚麻利地打开保温桶,盛出两碗热气腾腾的粥。
一碗递给郁哲彦。
“小舅,你先吃,吃完去洗把脸,看着跟个逃难的似的。”
另一碗,她自然而然地端到了晏朔的床边。
“来,尝尝我姥姥的手艺。她以前可是我们那一片儿有名的‘厨房皇后’。”
晏朔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看着她脸上那毫不设防的笑容,看着她那双清澈得像山泉一样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带着点小霸道的关心。
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又看了一眼旁边正狼吞虎咽喝着粥的郁哲彦,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拒绝。
“我来喂。”郁哲彦三两口喝完自己的粥,放下碗就要接过阎奕奕手里的勺子。
“不用。”晏朔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但语气无比坚定,“我自己来。”
他说着,挣扎着用他唯一能动的左手,想要去接那个碗。
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让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你别动!”阎奕奕和郁哲彦同时开口。
阎奕奕一把按住他不安分的手,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这只手还想不想要了?老实待着!”
她瞪了他一眼,然后不由分说地舀起一勺粥,吹了吹,直接递到了他嘴边。
动作霸道,眼神更霸道。
晏朔看着她,那双总是结着冰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无奈。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他说话。
可偏偏,他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火气。
他僵持了几秒,最终还是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
郁哲彦在旁边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心里五味杂陈。他觉得,眼前这两个人之间的气场,很奇怪。一个像万年不化的冰山,一个像能融化一切的小太阳。冰山想拒绝,却又好像被太阳的光芒烤得无处可逃。
一碗粥,就在这种奇怪的氛围里,喂完了。
吃完早饭,护士进来查房换药。
年轻的小护士一看到晏朔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就有点怵。但当她看到旁边站着的,像个小管家婆一样,一会儿递棉签,一会儿帮忙整理床铺的阎奕奕时,胆子又大了起来。
“帅哥,翻个身,我给你后背的擦伤换个药。”小护士说。
晏朔的脸瞬间又黑了。
“不用。”他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
“要的要的。”阎奕奕抢着回答,她一边给护士使眼色,一边笑嘻嘻地对晏朔说,“有伤就要治,不然发炎了留了疤,以后就当不了帅哥了。”
她又转向郁哲彦:“小舅,搭把手,帮他翻个身。”
郁哲彦立刻上前,和阎奕奕一起,半扶半抱着,小心翼翼地帮晏朔翻了个身。
整个过程,晏朔都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但那张冰块脸上,却罕见地浮现出了一丝……认命的表情。
换完药,阎奕奕又像个小陀螺一样,忙前忙后。
她拿了个苹果,也不问晏朔吃不吃,就自顾自地坐在床边,拿起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开始削皮。
她的动作很娴熟,刀锋在红色的果皮下稳定地游走,长长的果皮连成一线,从头到尾都没有断开。
晏朔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她那双灵巧的手吸引了。
“我姥爷以前最爱吃苹果,但是他牙口不好,嫌果皮硬。”阎奕奕一边削,一边絮絮叨叨地解释,像是在说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小事,“我从七岁开始就给他削苹果,一开始老是削到手,后来练多了,就能削成这样了。”
她把削好的,像个艺术品一样的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干净的碗里,然后用牙签扎起一块,递到晏朔嘴边。
“尝尝,很甜的。”
晏朔看着那块晶莹剔透的苹果,沉默了很久。
姥爷……
这个称呼,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地,却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爷爷也最喜欢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让他给自己念报纸,然后眯着眼睛,啃一个又脆又甜的苹果。
那些画面,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伸出唯一能动的左手,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根牙签。
动作有些笨拙,但终究是接了过去。
郁哲彦在旁边看着,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发现,外甥女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她能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就敲开别人紧锁的心门。
他这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好几年的所谓“男人”,在这方面,简直连个孩子都不如。
“奕奕,你在这里陪着他。我下去买点日用品,再问问医生,下午是不是要做什么检查。”郁哲彦找了个借口,站起身。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一下这短短一天里,发生在他身上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去吧,小舅。路上小心。”阎奕奕头也不抬地回答,她正专心地把苹果一块块切好,摆在碗里。
郁哲...彦走出病房,穿过嘈杂的走廊,坐电梯下到一楼。
医院大厅里人来人往,充满了生老病死的焦虑和匆忙。他走到大门外,阳光有些刺眼,让他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汽车尾气和阳光味道的空气,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他没有直接去超市,而是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他需要理清思绪。
他掏出一根烟,刚想点上,又想起了什么,把烟塞回了烟盒。
外甥女不喜欢烟味。
他不能再让她失望了。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不远处两个穿着病号服的老大爷在下棋,看着护士推着轮椅上的病人在散步,看着来来往往的,行色匆匆的人们。
这个世界,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仿佛他之前经历的那场风暴,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场噩梦。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两个人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那两个人就站在他不远处的电话亭旁边,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的。
“听说了吗?滨河路那边,‘狐狸’栽了。”一个瘦高个说。
“栽了?怎么回事?前两天不还好好的吗?”另一个矮胖子一脸惊讶。
“不知道。听说是一晚上就让人给一锅端了,连人带货,一个都没跑掉。市局亲自带的队,那阵仗,啧啧……”
“市局?不就是放点高利贷吗?至于吗?”
“谁知道呢。听说那只‘狐狸’,不干净。身上背着别的事。这次是让人给点了。”
“点了?谁这么大本事?”
瘦高个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了:“不知道。不过道上传言,这事儿啊,没那么简单。‘狐狸’充其量就是一条狗,替主子咬人的。现在狗被打了,主子却还好好的。我看啊,这就是弃车保帅,丢卒保车。风头一过,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妈的,这帮人,手眼通天啊……”矮胖子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
两个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郁哲彦却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冰冷,僵在了原地。
狐狸……狗……主子……
弃车保帅……
这些词,像一把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地刺入他刚刚才获得一丝暖意的心脏。
他本以为,“黑狐”那伙人被抓,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可现在听来,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只“狐狸”背后,竟然还有一个所谓的“主子”?
那他们家……真的就安全了吗?
一股强烈的,比之前更加冰冷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快步走回了住院部大楼。
他不能让奕奕知道。
绝对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了。这件事,他必须自己扛下来,自己去查清楚。
当他推开病房门时,阎奕奕正坐在床边,拿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杂志,一字一句地给晏朔念着上面的新闻。
“……专家指出,随着我国经济的持续高速发展,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由此也带来了一系列新的社会问题。流动人口管理,城市治安防控……”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山谷里的泉水,叮叮当当,冲刷着这间屋子里所有的沉闷和压抑。
晏朔靠在床头,闭着眼睛,似乎在听,又似乎已经睡着了。但郁哲彦注意到,他那紧抿的嘴角,似乎比早上柔和了许多。
“小舅,你回来啦?”阎奕奕看到他,停了下来,笑着问,“东西买好了?”
“啊……买好了。”郁哲彦掩饰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阎奕奕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没……没什么。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有点累。”郁哲彦不敢看她的眼睛,敷衍地回答。
病床上的晏朔,在听到他们对话的瞬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在郁哲彦那张写满了惊慌和掩饰的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即又落回到阎奕奕身上。
他的眼神深邃而平静,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下午,医生来给晏朔做了详细的检查。
郁哲彦全程陪同,问这问那,比对自己的事还上心。他的焦虑和殷勤,在医生看来,像一个关心弟弟的哥哥。
阎奕奕则利用这个时间,跑去护士站,详细地咨询了骨裂病人的饮食禁忌和康复注意事项,密密麻麻地记了满满一页纸。
等一切都忙完,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整个病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小舅,你先回去吧。跟姥姥和妈说一声,我们都挺好的,让她们别担心。”阎奕奕开始赶人,“你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再熬下去就铁打的人也受不了。今晚我留下。”
“不行!”郁哲彦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在这里守夜?你明天还要上学呢。你快回家,好好复习功课。考警校可不是说着玩的。”
他又转向病床上的晏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晏朔,以前是我混蛋,不懂事。这次的事,算我欠你的。在你伤好之前,我来照顾你。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的眼神,是阎奕奕从未见过的,那种属于一个成年男人的,坚定和担当。
晏朔看了他一眼,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冷冰冰地拒绝。
最后,在郁哲彦的再三坚持下,阎奕奕只能妥协。
“那好吧。”她把记满了注意事项的本子塞到郁哲彦手里,“上面写了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还有,医生说他晚上可能会因为伤口疼而睡不好,你要多注意。有情况就立刻按铃叫护士。”
她像个不放心孩子独自在家的老母亲一样,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半天。
郁哲彦听得连连点头,把她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交代完一切,阎奕奕才背起书包,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看向病床上的晏朔。
“那个……你好好养伤。明天我再来看你。”她说。
晏朔没有回答,只是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她。
夕阳的光线,恰好落在他身上,将他那张总是覆盖着冰霜的脸,勾勒出一种柔和而温暖的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也融化了一点点的冰雪,映着窗外的晚霞,和她小小的身影。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阎奕奕冲他笑了笑,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地带上,隔绝了病房内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病房里,是劫后余生的安宁,和一个男人笨拙的守护。
病房外,是川流不息的人间,和一个女孩刚刚启程的,通往光明的未来。
而他们谁都不知道,在这片看似已经恢复平静的城市上空,那片因“黑狐”覆灭而暂时消散的阴影,正在更高,更远的地方,重新凝聚。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它在等待一个时机。
等待着,将所有人都重新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