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光与前路》竹林筱筱

18、第 18 章

　　第十八章深渊旁的光
　　那是一个漫长而又压抑的夜晚。
　　晏朔将自己过往十九年的人生，像剥开一颗腐烂的洋葱，辛辣，刺鼻，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与泪的味道。
　　他的讲述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案宗卷。
　　可就是这种极致的平淡，反而蕴藏着更深，更刻骨的绝望。
　　阎奕奕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因为她知道，任何语言，在这样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又可笑。
　　她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在他因为痛苦而身体剧烈颤抖的时候，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他，用自己温热的体温，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当黎明的第一缕微光，挣扎着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时，晏朔的讲述，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房间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阎奕奕才松开已经有些酸麻的手臂。
　　她没有去擦拭自己脸上的泪痕，也没有去在意晏朔那双红得吓人的眼睛。
　　她只是看着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而又严肃的语气，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所以，那个叫晏晨的，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挑衅你。”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包裹在情绪之外的，最核心的问题。
　　晏朔猛地抬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重新聚焦起了一丝光亮。他有些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
　　他以为，在她听完那样一个黑暗而又绝望的故事后，会像所有正常人一样，沉浸在同情、怜悯，或者恐惧的情绪里。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她会因为害怕而被自己推开的准备。
　　但他没想到，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分析。
　　“他爸，晏鸿志，现在正处在风口浪尖上。”阎奕奕没有理会他的惊愕，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唰”的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将房间里的黑暗和阴霾，驱散得一干二净。
　　也照亮了她那张因为一夜未眠而略显憔悴，但眼神却清明得吓人的脸。
　　“我爸妈，姥姥他们为什么急着出去旅游避暑？因为他们从各种渠道听说了，咱们市里，要变天了。”
　　“扫黑除恶的专项行动，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你爸晏鸿志，作为这个城市最大的‘毒瘤’，他不可能没有收到风声。他现在，就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急需找到一个突破口。”
　　阎奕奕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到晏朔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而你，晏朔，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突破口。”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晏朔那颗因为仇恨和痛苦而混沌的脑袋，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让晏晨来，不是为了耀武扬威，而是为了试探你。他想看看，你这个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儿子，在国外待了这么多年，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手里又握着什么样的底牌。”
　　“他嘴里说的那些‘亲情’，‘回家’，不过是裹着糖衣的毒药。他不是想让你回家，他是想让你，成为他的挡箭牌，甚至……替罪羊。”
　　“一个常年旅居国外，突然回国，并且与家族核心产业有接触的‘继承人’。如果在这个时候，你突然‘意外’死亡，或者被推出去，顶下一些无关紧要的罪名。你说，那些正在盯着他的眼睛，会不会暂时被转移视线？”
　　阎奕奕的分析，冷静，犀利，甚至带着几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残忍。
　　她将晏鸿志那套看似温情的“亲情牌”背后，最险恶，最卑劣的用心，血淋淋地剖开，展现在晏朔的面前。
　　晏朔的心，像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
　　他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当这些话，从阎奕奕的嘴里说出来时，那种冲击力，远比他自己分析要来得更加震撼。
　　“那你回国之后，都做了些什么？”阎奕奕没有给他太多喘息的机会，她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车祸是怎么回事？真的是意外吗？”
　　晏朔的瞳孔，猛地一缩。
　　“肇事司机当场就承认了全责，赔偿也很爽快。第二天，人就从这个城市消失了。”他用一种近乎陈述的语气说道。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巧合。
　　但现在看来……
　　“你和方通的爸爸，方建国所长，见过面了？”阎奕奕又问。
　　“见过。”晏朔点头，“我提供了‘黑狐’的一些线索给他。他答应过，会帮我。”
　　“只是提供线索？”阎奕奕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你没有告诉他你的真实目的？你没有告诉他，你的最终目标，是晏鸿志？”
　　晏朔沉默了。
　　他确实没有。
　　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将所有事情都掌控在自己手里。他利用方建国，只是想借助警方的力量，剪除晏鸿志的羽翼。
　　但他从未想过，要将自己的底牌，和盘托出。
　　他信不过任何人。
　　阎奕奕看着他沉默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在他身边蹲下，仰起头，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戒备和孤独的脸，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一些。
　　“晏朔，你听我说。”
　　“你十二岁那年，你爸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你的爷爷奶奶和妈妈倒在血泊里，无动于衷。七年后的今天，为了保住他自己，他同样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你推出去当替死鬼。”
　　“你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罪犯，而是一个毫无人性，狡猾如狐的魔鬼。你一个人，斗不过他的。”
　　“我知道你很强，你在国外学了很多东西，你甚至有自己的人脉和势力。但是，这里是国内。他的根，已经在这座城市里，扎了十几年。他的关系网，盘根错节，深入到了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层面。”
　　“你想靠你一个人的力量，把他连根拔起，这不叫复仇，这叫自杀。”
　　她的话，字字诛心。
　　晏朔那紧握的拳头，又一次，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你现在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和警方进行最深层次的合作。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们。你的身份，你的目的，你手里掌握的所有证据。”
　　阎奕奕的眼睛，在晨光中，亮得惊人。
　　“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你的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国家的法律和正义。你要做的，不是成为一把刺向他的，同归于尽的刀。而是成为一盏，照亮他所有罪恶，让他无所遁形的，最刺眼的光。”
　　光……
　　晏朔看着眼前这个女孩。
　　她就蹲在他的面前，仰着头，那双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里，倒映着窗外最明亮的晨光。
　　也倒映着他那张苍白，憔悴，写满了痛苦和仇恨的脸。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行走在深渊里的复仇者。他的世界，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
　　原来，一直有一束光，就在他的身边。
　　固执地，霸道地，毫不讲理地，试图将他从那片深渊里，拖拽出来。
　　良久，他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却重若千斤。
　　那代表着，他愿意放下戒备，愿意交出信任。
　　也代表着，他愿意让她，走进自己那片被冰封了十九年的，黑暗的世界。
　　***
　　做出决定之后，阎奕奕的行动力，展现出了惊人的高效。
　　她没有给晏朔任何反悔和犹豫的机会，立刻就从房间里翻出了自己的小灵通。
　　“喂？方通吗？是我，阎奕奕。”
　　电话那头的方通，似乎才刚刚睡醒，声音还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
　　“奕奕？这么早？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阎奕奕的语气，瞬间切换回了平时那种活泼开朗的模式，“就是我小舅，最近厨艺大涨，非要请客吃饭，展示一下他‘重新做人’的成果。我寻思着，不能让他太骄傲，得找几个嘴巴刁钻的‘美食评论家’来打击打击他。所以，我想请你，和你爸，方叔叔，今天晚上一起吃个饭，不知道方叔叔有没有空？”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请客的由头，又把方建国也顺理成章地带了进来。
　　方通果然没有起疑。他只当是阎奕奕又在想什么鬼点子，嘿嘿一笑。
　　“行啊！让你小舅等着，我爸那张嘴，可毒着呢！保证把他打击得怀疑人生！我这就去问问我爸，等会儿给你回电话。”
　　挂了电话，阎奕奕冲着一脸错愕的晏朔和郁哲彦，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搞定。第一步，完成。”
　　郁哲彦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不是……奕奕，我什么时候说要请客吃饭了？我拿手的菜，就那一个青椒肉丝啊！”
　　阎奕奕白了他一眼。
　　“谁让你真做了？去饭店吃！”
　　然后，她又看向晏朔，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
　　“晏朔，今天晚上的饭局，很重要。这可能是你唯一一次，能和警方高层，进行面对面深入沟通的机会。你要想清楚，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你的态度，会直接决定他们对你的信任程度，也会决定，他们愿意为你提供多大程度的支持。”
　　晏朔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
　　他知道。
　　从他决定点头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眼前这个，看似弱小，却比任何人都要坚韧的女孩。
　　***
　　饭局定在了市里一家名为“静园”的私房菜馆。
　　地方是方建国选的。这里环境清幽，私密性极好，很适合谈一些不方便被外人听去的话题。
　　晚上七点，阎奕奕带着晏朔和郁哲彦，准时出现在了包厢门口。
　　方建国和方通已经提前到了。
　　“方叔叔好。”阎奕奕乖巧地打招呼。
　　“叔叔好。”郁哲彦也跟着问好，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衬衫，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比平时精神了不少。
　　方建国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清冷少年身上。
　　“来了，都坐吧。”他指了指桌边的位置，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像X光一样，不动声色地，将晏朔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
　　晏朔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在阎奕奕的身边坐下。
　　方通则像只看到了救星的哈巴狗，一看到阎奕奕，就凑了上来。
　　“奕奕！你可算来了！我跟你说，我今天下午打游戏，遇到一个神坑的队友……”
　　他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成功地，将包厢里那略显紧张和尴尬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菜很快就上齐了。
　　都是些精致的家常菜，味道清淡，却很见功力。
　　饭桌上，方建国没有急着进入正题。他像一个普通的，关心晚辈的长辈，询问着阎奕奕和方通的学习情况。
　　“奕奕啊，听说你这次期末考，进步很大啊。有信心考上你想去的警校吗？”
　　“当然有！”阎奕奕一脸的自信，“我的目标可是全国最好的！”
　　“哈哈，有志气！”方建国爽朗地笑了起来，然后又看向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你看看人家奕奕，再看看你。整天就知道打游戏，一点正事都不干。你要是有奕奕一半的觉悟，我做梦都能笑醒。”
　　“爸！你怎么又来了！”方通一脸的不满，“我那不是劳逸结合嘛！”
　　几个人说说笑笑，气氛渐渐变得热络起来。
　　郁哲彦也从一开始的拘谨，变得放松了不少。他甚至还鼓起勇气，敬了方建国一杯酒，感谢他上次的帮助。
　　只有晏朔，依旧像个局外人。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小口地吃着饭，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周围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阎奕奕终于放下了筷子。
　　她看了一眼方建国，然后又看了一眼身边的晏朔，深吸一口气，开口了。
　　“方叔叔，其实……我们今天请您吃饭，除了感谢您上次的帮忙，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想跟您谈谈。”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让包厢里的气氛，重新变得安静而严肃。
　　方通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他看看阎奕奕，又看看晏朔，隐约猜到了什么。
　　方建国放下了酒杯，他看着阎奕奕，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变得无比深邃。
　　“你说。”
　　阎奕奕看了一眼身边的晏朔，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然后，她转回头，直视着方建国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而又郑重地说道。
　　“这件事，和晏朔的父亲，晏鸿志有关。”
　　“我们想知道，关于他的案子，警方目前……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又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大胆，也极其直接。
　　它几乎是在挑战一个警察的职业底线。
　　郁哲彦和方通的心，都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包厢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方建国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女孩。
　　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和退缩。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和坚定。
　　良久，他才缓缓地，叹了口气。
　　“既然你们问了，那我也不妨跟你们透个底。”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警惕。
　　“晏鸿志这个案子，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们市局，跟了他很多年了。但是，这个人，太狡猾了。”
　　“他名下有十几家公司，从房地产，到□□，再到运输物流，涉及的产业非常广。表面上看，全都是正经生意，纳税记录也清清楚楚，甚至，他每年还会以公司的名义，做大量的慈善，在市里，算得上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儒商’。”
　　“但是我们知道，在这些光鲜的产业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涉黑涉恶的犯罪集团。走私，赌博，非法放贷……这些才是他们真正的敛财工具。”
　　方建国说到这里，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的手下，分工明确，等级森严。核心成员，都是跟了他很多年的老人，忠诚度极高。外围成员，则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
　　“我们不是没有抓到过他的人。但每次抓到的，都是些最底层的小喽啰。他们要么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要么就是把所有罪名都揽到自己身上。线索一到他们这里，就彻底断了。”
　　“最关键的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他的背后，有一把很大的‘保护伞’。”
　　“保护伞”三个字一出口，郁哲彦和方通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虽然不懂什么案情，但也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我们好几次的抓捕行动，都因为消息提前泄露，而宣告失败。我们有理由怀疑，在我们内部，甚至在市里的某些更高层，有他的人。”
　　方建国的话，揭开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普通人根本无法触及的黑暗世界。
　　“所以，我们现在面临的困境就是，我们明明知道他是谁，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是，我们没有最直接的，能够一击致命的证据。我们缺乏一个能够深入到他犯罪集团核心，拿到最关键证据的人。”
　　他说完，抬起眼，目光如炬地，看向了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晏朔。
　　“我们……需要一个了解他，甚至比我们更了解他的人。一个知道他那台精密运转的犯罪机器，最核心的构造，最脆弱的齿轮，在哪里的人。”
　　包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晏朔的身上。
　　那个一直沉默的，仿佛置身事外的少年，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那双冰冷的，在仇恨的火焰里淬炼了七年的眼睛，直直地，迎上了方建国那充满了审视和探究的目光。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让整个房间都为之震颤的力量。
　　“那台机器的蓝图，在我脑子里。我知道他身边最亲近的手下是谁，我知道最开始跟着他的那几个人，当年，都来过我家吃饭呢。最重要的是，我手上有晏鸿志这些年来，在海外洗钱的证据。”
　　大家都彻底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晏朔的手里，竟然握着这样一张王牌。
　　“我在国外的那几年，没有闲着。”晏朔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狠戾，“我一边读书，一边利用我所学的金融和法律知识，通过各种渠道，搜集他和他那个犯罪集团的证据。虽然很多都只是些零散的线索，但足以让警方对他产生怀疑，并且对他进行立案侦查。但是”
　　“但是，只是洗钱不够，随便几个替罪羊就可以解决了，我们需要更加决定性的证据。”
　　“晏鸿志现在已经对你抛出了橄榄枝。他想利用你，把你当成他的挡箭牌。”
　　“这既是危险，也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你可以顺水推舟，假意接受他的‘招安’，回到他的身边。只要你能进入他的核心圈子，拿到他最关键的犯罪证据，比如账本，交易记录，或者……那份和他背后‘保护伞’联系的名单。”
　　方建国看着晏朔，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充满了危险和诱惑的计划。
　　“我们就可以，里应外合，将他们，一网打尽！”
　　包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夜色深沉。
　　一场针对这座城市最根深蒂固的黑恶势力的，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决战，就在这场看似平常的饭局上，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