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理性的彼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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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夜晚，被无处不在的人造光源渲染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落幕的全息舞台。然而，总有光照不到的角落，藏着最真实的绝望。郭申艾独自走在通往顾海山研究所的空中步道上，脚下的透明材质让她能清晰地看到下方数千米处，如同微型电路板般闪烁的城市脉络。夜风凛冽，穿透了她那件早已过时、且因多次清洗而显得有些单薄的外套，冷意如同细密的针，直刺骨髓。
她已经有近十年未曾主动联系过顾海山了。自从当年她执意要为云梦赎身，两人那次不欢而散的谈话后，他们便心照不宣地切断了联系。她知道，在顾海山那套严谨理性的价值体系里，她当年的选择无疑是愚蠢且不可理喻的。如今，她却要亲自打破这份沉默，去叩响那扇代表“正确”与“理性”的门，这让她感到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
顾海山的研究所位于城市科技区的核心地带，一座通体由暗色自适应玻璃构筑的棱柱形建筑，冰冷，高效，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如它的主人。通过严密的身份验证，郭申艾被一个面无表情的AI引导员带到了顾海山的办公室。
办公室极大，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一整面墙是流动着复杂数据和星图的巨大光幕，另一面则是俯瞰整个科技区的落地窗。顾海山正站在光幕前，手指飞快地划过一道道三维投影的数据流，身上穿着研究所统一的深灰色制服，容颜依旧定格在四十岁的沉稳，只是眼神比十年前更加深邃，也更加……冷硬。
听到脚步声，他并没有立刻回头，直到处理完手头的一组数据，才缓缓转过身。看到站在门口，面色苍白，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郭申艾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申艾？”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稳，没有太多情绪起伏，“稀客。”
郭申艾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海山……好久不见。”
顾海山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他自己则绕过桌子，坐回主位，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遇到麻烦了？”
他问得直接，没有任何寒暄。这反而让郭申艾松了口气，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应付那些虚伪的客套。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那份沉重的屈辱说出口。
“是。”她垂下眼睫，不敢看顾海山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我……我需要一笔钱，很大一笔。高利贷……快要逼死我了。”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光幕上数据流动的细微嗡鸣声。郭申艾能感觉到顾海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良久，顾海山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我之前就说过，申艾。”他的语气甚至没有加重，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她血淋淋的伤口，“你当年舍弃一切，让那个来自A001的小奴隶获得地球永久居住权，就是一个错误的决策。情感用事，违背资源最优配置和社会风险评估的基本法则，必然会导致今天的局面。”
他的话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在郭申艾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知道他会这么说，可亲耳听到，还是让她感到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被逼到绝境的狼狈和一丝哀求：“我知道……我知道我当初没听你的劝。可是海山，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我认识的人里，也只有你……或许还能……”
或许还能什么？她说不下去。是或许还能念在旧情帮她一把？还是或许还能看在多年相识的份上，对她施以援手？她发现自己连提出请求的底气都没有。
顾海山沉默地看着她，那双过于理性的眼睛在她憔悴的脸上、在她鬓角刺眼的白发上停留了片刻。他看到了她眼底深重的黑眼圈，看到了她因长期焦虑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消瘦的脸颊，也看到了她那份强撑着的、摇摇欲坠的尊严。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阵风。“我的心意，一直没有变过。”他突然说了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但郭申艾听懂了。他指的是当年他提出的，认为他们“合适”在一起的建议。
“我会想办法，动用我所有的资源和信用，帮你申请一笔低息贷款。”他继续说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客观，仿佛在陈述一个项目方案，“联邦科学院针对高级研究员有特殊的紧急救助基金通道，利息远低于市场水平。但是，申艾，”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拿到这笔钱之后，你跟着我一起生活吧。那个云梦，之后就别再管他了。你看看你现在，已经被他拖累成什么样子了？”
这个提议，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一种交换条件。郭申艾的心脏猛地一沉。她看着顾海山，这个认识了近百年的男人，他永远那么理性，那么善于计算得失。在他眼里，斩断和云梦这个“负资产”的联系，回归到与他这个“优质资源”结合的“正确”轨道，才是解决当前危机的最优解。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声音干涩地问，带着最后一丝不确定：“如果……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不帮我了？”
顾海山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被误解”的神情。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郭申艾，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难道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顿了顿，似乎想强调什么，语速稍稍放慢：“我刚刚说的，只是建议。我没有逼你，你知道的，我顾海山，从来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他的话让郭申艾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力感。是啊，他从不强迫，他只是永远摆出最理性、最“正确”的道路，让你自己选择。
“只是，申艾，”顾海山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他指出了最关键、也最残酷的问题，“即便我动用所有关系，帮你申请到了低息贷款，可你现在没有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你拿什么去偿还本金？那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砸得郭申艾眼前发黑。她何尝不知道这是最大的死结？她只是不愿意去想，不敢去想。
“先……先帮我申请到贷款吧。”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飘，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虚弱，“总比……总比高利贷要好多了。至少，至少可以慢慢还……总有还清的希望。我可以……我可以想办法多打几份工，总能攒下一点的……”
她的话语是那么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在高度自动化的地球，连最基础的体力劳动岗位都已被AI和机器人大量取代，她一个与社会脱节百余年的“古人”，又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来偿还巨额贷款？
顾海山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之火，沉默了更久。他那张总是缺乏表情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无奈，像是怜悯，又像是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疲惫。
最终，他只是几不可闻地吐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砸在郭申艾的心上：
“你还是和之前一样傻。”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看她，将目光重新投向那面流动着无数数据和公式的光幕，仿佛那里才有他追求的真理和秩序。
“我争取一周之内，帮你把钱借到。”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和效率，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或承诺。
然后，他不再多说一句废话，甚至没有一句“再见”或者“保重”，径直转过身，重新沉浸到了他那片由理性构筑的世界里。那挺拔而疏离的背影，清晰地划出了一道界限——他会在他的原则和能力范围内提供帮助，但绝不会再多踏出一步，涉足她那片由“错误”选择带来的、混乱而感性的泥沼。
郭申艾僵硬地站起身，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踉跄着离开了这间冰冷而高效的办公室。身后的自动门无声滑合，将她与那个充满秩序和理性的世界彻底隔绝。
高利贷的刀锋就悬在颈后，云梦的未来还系在她身上。她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彻底迷失方向的小船，明知靠近的灯塔可能冰冷刺骨，却也是茫茫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光亮了。
一周。她还有一周的时间。这一周，是希望，还是另一个绝望的开始？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为了云梦，为了那个她倾尽所有也要守护的少年，她必须抓住这根或许带着刺的救命稻草，哪怕只是拖延一些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