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墨香筑骨
凌家老宅那间盛满阳光的大书房,是许疏桐嫁进来后,亲手规划的第一件大事。
彼时凌强的事业正如野火燎原,新娶的太太却不要珠宝华服,只恳切地要一层临窗的附楼,打通墙壁,造一间大大的书房。
“孩子们得有个能静下心的地方。”她对凌强说,声音温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是她信念的第一次落地——她要为这个注定与腥风血雨相伴的家族,先筑起一道精神的围墙。
她亲自挑选木料,定做书架,将自己的嫁妆——数十箱精心收藏的书籍,连同父亲许老先生赠予的、更为珍贵的典籍,一一归置上架。经史子集,东西文史,她用自己的学识为这个家重新奠基。从此,凌家有了灵魂的净土。
这间书房,也成了她短暂一生中最重要的战场与乐园。
她在此教导侄女凌承贤持家之道,引导侄子凌承礼立下学医济世的志向。她将失去生母的凌承业带在身边启蒙,把史书中的智慧与韬略,如同基因般编码进他年幼的心智。她亦以同样的耐心,照料着自幼失怙的凌承义,试图在那份跳脱不羁的性情里,也埋下规矩与教养的根苗。
而当她自己的女儿凌瑶出生后,书房便成了她们母女间最亲密的世界。她抱着小小的凌瑶,指着书上的字,念着古老的故事。
凌瑶对史学的酷爱,便是在母亲的怀里,由那清冽而温柔的嗓音,一字一句浇灌而成的。
然而,许疏桐自己,亦是父亲的独女。
她的母亲早逝,父女二人相依为命。许老先生将全部的心血与风骨都传承给了她。她嫁入凌家,于许老先生而言,是欣慰,亦是割舍。
他欣慰于女儿找到了能庇护她一生的强者,却也痛心于她终究踏入了与他清流门风相悖的江湖。
在许疏桐因产后体弱而香消玉殒之后,这份本就复杂的联系,便彻底断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世间最彻骨的痛,彻底浇熄了这位清高老人眼中最后的光。他无法面对这个吞噬了他唯一珍宝的家族。
凌家的一切——其间的喧嚣、权势乃至那酷似爱女眉眼的外孙女,于他而言,都成了撕裂旧伤的利刃。他决绝地转过身,将自己放逐于往昔与女儿残存的回忆里,最终在无边的寂静中,与世长辞。
正因如此,凌瑶自六岁丧母后,便彻底失去了来自外公家的庇护。
她没有舅舅可以依靠,没有外婆的怀抱可以哭泣。母亲那条通往清流世界的退路,随着外公的沉寂而彻底关闭。
许疏桐用一间书房,为凌家注入了风骨与智慧。
而她早逝的命运,则逼迫她最爱的女儿,不得不在这方天地里,过早地学会从历史的尘埃中,汲取独自生存的勇气与力量。
番外:迟来的恩赐
在凌家老宅最深的寂静里,藏着一个关于凌瑶为何迟来了十年的秘密。
许疏桐嫁入凌家时,并非不能生育。是这深宅大院本身的沉重,与初来乍到的殚精竭虑,悄然侵蚀了她的健康。
她以单薄之躯,既要应对虎狼环伺的江湖规矩,又要抚平几个失恃孩子心中的褶皱。数年心力交瘁,加之凌强家业的极速扩张如同一架狂暴的马车,她为稳住车内的一切,已慢慢熬干了自己。
数次短暂的欢喜,都以更长久的失落告终。那些未能降临的生命,成了凌强与许疏桐之间一道无言的伤。
“算了,阿桐。” 凌强在一次小产后,紧紧握着妻子冰凉的手,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疲惫与痛楚,“我们有阿业,他就是我们的儿子。我不能再拿你的身子去冒险。”
他是真的怕了。江湖的刀光剑影未曾让他皱眉,却会在妻子苍白的脸色前感到彻骨的恐惧。他们将所有的爱与期望,都倾注在凌承业身上。许疏桐也将全部的母性与学识,毫无保留地灌注给这个继承人。
然而,命运总爱在人心已定时,给出意外的篇章。
一九七四年的晚秋,许疏桐再次被诊断出有孕时,凌家上下无人敢喜,唯有弥漫着一种如履薄冰的恐慌。
凌强动用了所有力量,将妻子隔绝在所有纷扰之外。那九个月,是凌家血腥史上罕有的、完全静止的温柔真空。
当一九七五年夏,凌瑶以一声响亮的啼哭宣告降临时,产房外的凌强,这个见惯生死的枭雄,竟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用手背死死抵住了发红的眼眶。
这个女儿,是他们早已放弃的奢望,是命运残酷折磨后突如其来的恩典。
正因如此,凌瑶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仅仅是一个女儿。她是许疏桐用十年煎熬换来的奇迹,是凌强铁血生涯中最柔软的失而复得。
他们为她取名“瑶”,不求她承载家族的沉重期望,不似兄长们名字里的“承”字那般肩负延续的使命。
她不必继承什么,她本身,就是这黑暗王国里被捧至神坛的珍宝,他们只愿她一生逍遥自在,如美玉般莹润无瑕。
她承载着父母在绝望之后重新燃起的、几乎带着神性光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