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暗香》倪未晚

27、第十三章 长姐如母（1995）

　　大堂姐凌永贤的回港，像一阵温和而有力的南风，吹进了沉寂许久的凌家老宅。

　　她是已故大伯凌晟的长女，早年远嫁南洋，丈夫病逝后，以一己之力撑起庞大家业，历练得爽利豁达。

　　与她那位在美国行医的胞弟凌承礼一样，他们几人自幼在老宅一同长大，感情甚笃。对于自幼失恃的凌承业和凌瑶而言，这位长姐，是记忆中仅次于父亲凌强的、家的象征。

　　凌强猝然离世时，正逢南洋生意遭遇前所未有的动荡，加之幼子染疾命悬一线，未能奔丧成了她心底一道无法愈合的创口。

　　如今临近凌强四周年祭，港岛局势在凌承业的铁腕下暂趋平稳，她终于得以踏上归途。

　　凌瑶的欢欣溢于言表。凌永贤抵达那日，她如同终于盼到归巢雏鸟，围着大姐雀跃不停，从大学趣闻到生活琐碎，恨不能将积攒的所有迷茫与委屈尽数倾诉。

　　凌永贤含笑聆听，指尖温柔地梳理着妹妹柔软的发丝，目光慈爱而敏锐。她察觉到了，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妹妹，清丽眉宇间缠绕着几缕轻愁，那份强撑的活泼之下，藏着难以言喻的心事。

　　晚膳气氛因长姐归来而格外温馨。凌永贤带来的南洋特产与异域见闻，暂时驱散了宅邸深处弥漫的压抑。

　　凌承业也难得松弛，脸上带着真切笑意，亲自为大姐布菜斟茶，举止间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连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凌承义也特意赶回，席间绘声绘色地说起二哥如何雷厉风行地"规整"那些不安分的老一辈，语气间不乏与有荣焉。

　　凌承业却并未接话，他的注意力似乎全在身旁的凌瑶身上——虾壳要仔细剥净，鱼刺需一根根剔掉，热汤要吹到适口的温度。

　　凌瑶下意识地皱眉推开碗里点缀的香菜，他便自然地夹到自己盘中，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重复过千百遍。

　　凌永贤状似无意地提起："这次回来，耳朵里可没少灌我们阿业的威名。都说你是港岛商界炙手可热的新贵，身边的花边新闻也不少。"

　　她笑语盈盈，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掠过凌承业沉静的脸，"不过，传得最盛的，还是你怎么宝贝阿瑶，都快成二十四孝哥哥了。"

　　凌瑶颊上飞起薄红，下意识垂下眼睫。凌承业笑容未变，从容地夹了只剔透的虾饺放入凌瑶碟中，语气平淡无波："阿瑶还小，我是她哥哥，照顾她是本分。"

　　凌承义在一旁起哄："就是就是，二哥对瑶瑶那是没话说，我都嫉妒！"引得凌瑶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气氛一时轻松愉快。

　　凌永贤笑了笑，不再深究，娴熟地将话题引向别处。

　　几日盘桓，足够她冷眼旁观。凌承业对凌瑶那种事无巨细的关切，早已超越了寻常兄长的范畴，浸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占有。

　　他记得她所有细微喜好，会因她一句无心之语调整既定行程，看向她的眼神，深沉专注得近乎偏执，其中压抑的情感，让她这过来人暗暗心惊。

　　而凌瑶，在哥哥密不透风的守护下，既有全然的信赖，又隐含着几分怯怯的挣扎与无措。

　　她私下唤来在凌家服务了大半辈子的忠叔，旁敲侧击。

　　老仆恭敬地垂手而立，言语间却滴水不漏，只反复说着"二少爷极疼惜小姐"，"兄妹感情自幼便好"。

　　这番顾左右而言他的姿态，反而让凌永贤心中那份模糊的猜测，渐渐清晰起来。

　　疑虑在一个晨雾迷蒙的清晨得到印证。

　　她推开窗，无意中望见凌承业自凌瑶房中悄步而出。晨光里，他睡袍微敞，发丝带着枕畔压过的凌乱，颈侧甚至印着浅淡枕痕。这画面如一记无声惊雷，将她连日来的猜测尽数坐实。

　　深夜，书房。

　　凌永贤推开厚重的实木门时，凌承业正站在窗前。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雪茄的烟雾在空气中缓缓缭绕，与威士忌的醇香交织在一起。

　　"阿业，"凌永贤关紧房门，开门见山，"这里没有外人，你跟大姐交个底，你对阿瑶，究竟是何打算？"

　　凌承业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他没有抬头，只缓缓合上了文件夹。

　　凌永贤在他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阿瑶刚满二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漂亮，懂事，也聪明。"

　　他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声音平静："嗯。"

　　"可你已经三十多了。"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凌家能不能彻底上岸，还是未知之数。阿业，你已经在泥潭里了，难道还要拖着她一起沉下去吗？"

　　凌承业举起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荡漾："大姐想说什么？"

　　"你以为，真能瞒得住天下人？"凌永贤的声音微微提高，"连我这几日才回来的人都瞧出了端倪，那些日日盯着凌家、盯着你位置的人，会看不出来？
　　你们毕竟......名义上是兄妹。凌家祠堂的族谱上，白纸黑字，你凌承业，就是她凌瑶亲的哥哥！"

　　他轻轻晃动着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坐在现在这个位置，步步惊心，最怕的就是授人以柄。"她的语气变得急切，"私情，便是最致命的弱点。若有一天被人抓住这点大做文章，你毁不毁，你无所谓，但瑶瑶呢？她才二十岁，还能不能承受得住那些足以杀人的流言蜚语？"

　　凌承业终于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测："大姐以为我没想过？"

　　"这四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想。"他的声音低沉，"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段感情不该存在，不容于世。"

　　"那为什么......"

　　"因为她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地抓着我的衣角不肯放手时，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他突然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情绪。

　　书房里陷入沉默，只有座钟的滴答声在空气中回响。

　　凌永贤深吸一口气："阿业，我不是说......你不能爱她。"

　　这"爱"字出口，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我是说，她不该为你的这份感情，赔上自己本该明媚顺遂的人生。"

　　他走到书桌前，放下酒杯："我在R国为她设立了信托基金，足够她衣食无忧过完三辈子。即便凌家倾覆，我身败名裂，她也永远不必为生计低头。"

　　"金钱筑起的，是世界上最华美的牢笼。"凌永贤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阿瑶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是保护。"凌承业倏然抬头，望向窗外凌瑶房间的方向，"她之前受到的伤害已经够多了。只有在我身边，在我看得见、护得住的地方，她才能永远不必面对那些风雨。"

　　凌永贤看着弟弟执拗的侧脸，终于明白这场谈话注定无果。

　　她轻轻叹了口气："阿业，你好自为之。无论如何，别伤了她......也别，毁了你自己的路。"

　　当书房门轻轻合上，凌承业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一条精致的钻石项链，锁扣内侧镌刻着细小的"Y&Y"。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母，如同抚过一个永远不能言说的秘密。

　　而在二楼的卧室里，凌瑶正从睡梦中醒来，下意识地望向门口，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她颈间投下一道银色的光痕——那里空无一物，却仿佛早已被另一个人的气息与印记，牢牢占据。

作者有话说

　　《无间暗香》番外：惊弓之鸟1991秋
一九九一年初秋，凌健坐在他浅水湾的宅子里，却觉得四面透风，寒意刺骨。
兄长的暴死像抽掉了他赖以生存的主心骨。而更让他恐惧的，是侄子凌承业从英国回来后，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面，比凌强更冷、更沉的眼睛。
灵堂上的风雨，他是亲眼所见的。阿豹、丧波那些老江湖是如何被一个少女用言语顶住，他侄子回来后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让他们彻底消失……这一切都让他夜不能寐。
他自知懦弱，既无兄长的魄力，也无侄子的狠厉，他害怕自己知道的太多，或者仅仅是“碍事”，就会成为下一个被“规整”的对象。
“备车。”他对管家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去老宅。”
他要去向凌承业“辞行”。
老宅书房里，凌承业正在看文件，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凌健站在书桌前，手心全是汗，准备好的说辞说得磕磕绊绊：“阿业……医生说我这个心脏，港岛湿气重，建议我去R国疗养一段时间……”
他终于说完了，书房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凌承业终于放下笔，缓缓抬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能穿透肺腑。
“小叔保重身体。”半晌，凌承业才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家里的事，不必挂心。”
没有挽留，没有质疑，只有一种“我知道了”的冷漠。
凌健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老宅。坐进车里，他才发现自己背后的衬衫已被冷汗浸湿。侄子那句“不必挂心”，在他听来，更像是一种“你最好别再回来”的警告。
几天后，凌健仓促飞往R国。凌承义到机场送他，看着父亲惊惶不安的脸，浑不吝地嗤笑一声：
“爸，你怕什么？二哥要是真想动我们，你还能站在这里？”
凌健脸色一白，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了安检口。
凌承义看着他父亲的背影，摇了摇头。他虽不成器，却比他这个父亲看得更明白——他二哥凌承业的天下，容得下忠心的人，哪怕是像他这样没什么大用的。唯独容不下的，就是这种自作聪明的背叛和逃离。
消息传到凌承业那里时，他正在陪凌瑶用下午茶。
魏肯低声汇报：“健爷今早的航班。”
凌承业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将一碟凌瑶最爱吃的杏仁饼推到她面前，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天气预报。
对他而言，一只被自己吓破了胆、主动跳出棋盘的棋子，连让他多费一丝心思的价值都没有。
窗外，香港的天空依旧晴朗。
但有些人，已经提前感到了严冬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