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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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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虎揽胜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在漆黑的盘山路上狂奔。引擎的轰鸣撕裂了滇南深山的死寂,车轮每一次碾过坑洼,都引来后座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程砚身上那股冰冷的松木香,还有我自己冷汗的味道,在密闭的车厢里发酵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濒临崩溃的气息。
我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视线牢牢锁在前方被车灯劈开的、不断扭曲延伸的山路虚影上,不敢有丝毫偏移。后视镜里,程砚歪倒在宽敞的后座上,脸朝着我这侧,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在惨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两片不祥的阴影。他一只手仍死死按在腹部,深色的西装外套和浅色的衬衫早已被鲜血浸透,黏腻地贴在他身上,随着车身的颠簸,那团暗色还在缓慢地、顽固地洇开。
他的呼吸声很轻,很乱,时而急促得像要断裂,时而又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一次呼吸的间隙拉长,都让我的心跳漏掉一拍,恐惧的冰手紧紧攥住我的心脏。
“程砚……程砚!”我忍不住哑着嗓子喊他,声音在颤抖。
他没有反应,只是眉头在昏迷中痛苦地蹙起,薄唇抿成一条失血的直线。
你不能死。你他妈不能就这么死了。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恨意呢?那些蚀骨的恨意,那些被他加诸于身的羞辱、掌控和痛苦,此刻都被眼前这浓烈的血腥和濒死的脆弱冲刷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失去这个我恨之入骨、却又诡异纠缠的男人的恐惧。
我猛踩油门,路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几乎要飞起来。来时觉得漫长的山路,此刻在极致的焦虑下仿佛被无限压缩又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终于,那栋隐藏在群山之中的别墅轮廓,在夜色中隐隐浮现。我几乎是将车撞进了前院,轮胎在砾石地面上擦出刺耳的声响。熄火,拉开车门,冰冷的夜风灌进来,让我打了个寒噤,脑子却清醒了几分。
不能去医院,他说。别墅里有药吗?有什么?我该怎么办?
我冲下车,拉开后车门。程砚依旧昏迷着,脸色白得透明。我咬紧牙关,俯身去抱他。他比看起来沉得多,全身的重量压下来,我腿一软,差点和他一起摔倒在地。腹部的伤口被我笨拙的动作碰到,他即使在昏迷中也发出一声痛极的抽气,眉头拧得更紧。
“对不起……对不起……”我无意识地喃喃,不知道是在对谁说。用尽全身力气,连拖带抱,总算将他从车里挪了出来。他的手臂搭在我肩上,滚烫的体温透过湿冷的衣料传来,烫得我心头一悸。浓烈的血腥味近在咫尺,几乎让我窒息。
踉踉跄跄地将他半扶半抱进别墅,踢开客厅的门。将他安置在长沙发上时,我已经累得近乎虚脱,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喘着气。
灯光下,他的伤势看起来更加骇人。腹部衬衫的破口下,是一道狰狞的、皮肉外翻的伤口,血流似乎缓了些,但依旧在不断渗出,染红了身下昂贵的米白色沙发面料。他的额头、脸颊也有擦伤和淤青,嘴角的血迹已经干涸发暗。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微弱,但还有。又摸了摸他的颈动脉,跳动虽然紊乱虚弱,但确实存在。
还活着。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一楼的客房浴室,翻找医药箱。谢天谢地,这种级别的别墅,备有相当齐全的急救用品。我抱起医药箱,又抓了几条干净毛巾,跑回客厅。
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不是医生!我只在电视上看过!清创?消毒?缝合?我一样都不会!
恐惧再次攫住了我。我看着程砚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狰狞的伤口,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镊子。
不行,沈绎,你不能慌。你必须做点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拧开一瓶医用酒精。刺鼻的味道冲入鼻腔。我用镊子夹起一大团浸透酒精的棉球,看着程砚腹部的伤口,迟迟不敢下手。酒精刺激伤口,该有多疼?
闭了闭眼,心一横,我将棉球按了上去。
“呃——!”
即使昏迷,程砚的身体也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额头瞬间渗出更多冷汗。我吓得手一缩,棉球掉在地上。
“对……对不起……”我声音哽咽,眼泪不知怎么就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我狠狠抹了一把眼睛,重新夹起棉球,这一次动作更轻,但依旧能感受到手下肌肉的紧绷和颤抖。
清创的过程缓慢而煎熬。血污混着泥土和沙砾,我用酒精棉球一点点擦拭,小心翼翼地将一些细小的碎片剔出来。每一下触碰,都让程砚在昏迷中痛苦地拧眉,闷哼。我的冷汗混着他的血,滴落在沙发和地板上。
终于,伤口表面清理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看得我头皮发麻。伤口不算特别深,但很长,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利器划开的。血流还没有完全止住。
我找到止血粉和纱布。抖着手将止血粉撒在伤口上,然后用纱布一层层覆盖,再用医用胶带固定。我的包扎技术拙劣无比,纱布缠得歪歪扭扭,但好歹将伤口覆盖住了,渗血的速度似乎也慢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虚脱,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浑身湿透,不知道是汗还是溅到的血。客厅里弥漫着浓重的酒精和血腥味。
程砚依旧昏迷着,但脸色似乎没有那么死白了,呼吸也平稳了一些。我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滚烫。他在发烧。
伤口感染,失血,加上可能的惊吓和体力消耗,发烧是必然的。我挣扎着爬起来,去厨房找冰块,用毛巾包了,敷在他额头上。又倒了一杯温水,试图喂他喝一点,但他牙关紧咬,水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我只能用棉签蘸湿,一点点润湿他干裂的嘴唇。
夜色深沉。别墅里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和程砚时而粗重时而微弱的喘息。我搬了把椅子坐在沙发边,不敢离开。困意和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但我死死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时不时伸手探探他的鼻息和体温,或者更换他额头上融化的冰袋。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窗外,浓墨般的夜色渐渐透出一点深蓝,预示着黎明将至。
就在我眼皮沉重得几乎要合上时,沙发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我猛地惊醒,凑过去。
程砚的睫毛颤抖着,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深邃锐利、或冰冷或燃烧着暗火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虚弱的水雾,眼神涣散,失去了焦距,茫然地对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向我这边。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定格。那里面充满了混乱、迷茫,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怔忪。他似乎花了几秒钟,才确认眼前的人是我,确认自己身在何处。
“……沈……绎?”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像砂纸磨过枯木。
“是我。”我连忙俯身,声音也干涩得厉害,“你感觉怎么样?伤口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的迷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困惑,以及……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你……怎么……”他试图移动身体,立刻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额头青筋迸起,冷汗又冒了出来。
“别动!”我下意识地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伤口刚包扎好,不能乱动!”
我的手按在他肩头,隔着一层被血和汗浸透的衬衫,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和体温的灼热。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又缓缓移回我的脸上,那眼神深得像是要把我吸进去。
“是你……包扎的?”他问,声音依旧低哑,但清晰了一些。
“嗯。”我点点头,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这里只有我。我……我不会,包得不好。”
程砚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客厅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苍白脆弱的侧脸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些翻涌不息的、我完全看不懂的情绪。没有了平日里的冰冷面具,没有了恨意燃烧的火焰,此刻的他,只是一个重伤虚弱的男人,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悸。
“为什么……”他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疑问,“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回来?为什么救你?
我也问过自己。是为了弄清真相?是为了沈家?还是……
“我不能让你死在那里。”我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低了下去,“你死了,很多事情……就说不清了。”
这个理由,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程砚没再追问,只是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疲惫的阴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睁开,眼神恢复了一些清明,也重新带上了一点惯常的、属于“程砚”的冷硬。
“龙三他们……跑了?”他问,语气带着询问,也带着判断。
“嗯,被我吓跑了。”我简单说了一下当时的情况。
程砚听完,唇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但又因为疼痛而放弃。“还算……有点急智。”他评价道,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那批‘货’……”我忍不住问,“到底是什么?还有‘九叔’……”
“别问。”程砚打断我,眼神骤然变冷,尽管虚弱,但那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又回来了些许,“知道得越多,对你越没好处。”
又是这句话。我抿了抿唇,没再追问。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
“你发烧了。”我说,“需要抗生素,还有……伤口可能需要重新缝合。这里条件不够,真的不去医院吗?”
程砚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能去。龙三和‘九叔’在当地的势力比你想的要深。去医院,等于自投罗网。”他顿了顿,看向我,“医药箱里,有注射用的抗生素和止痛剂,还有……缝合包。”
我愣住了。缝合包?他早就准备好了?预料到可能会受伤?
“你会?”我问。
程砚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白痴。“你说呢?”
我哑口无言。是了,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不会处理这种伤。
“帮我……拿过来。”他指示道,声音里带着强忍痛苦的虚弱。
我依言取来医药箱,找出他说的东西。缝合包是全新的,里面针线、镊子、剪刀、麻醉剂一应俱全。
程砚示意我扶他坐起来一些。我小心地托住他的背,将他半扶起,靠在沙发扶手上。这个动作又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嘴唇咬得发白。
他深吸几口气,缓了缓,然后示意我打开缝合包,取出麻醉剂。“先……局部麻醉。”
我看着那细小的针管和药瓶,手又开始抖。“我……我不会打针。”
“我教你。”程砚的声音很平静,尽管额头的冷汗不断渗出,“看准位置,斜刺入皮内,推药……形成皮丘。”
他的指导简洁明了,但我依旧紧张得不行。用酒精棉再次消毒伤口周围皮肤后,我捏着针管,手抖得厉害,对着伤口边缘比划了半天,就是不敢扎下去。
程砚闭上眼睛,不再看我,只是沉声道:“快点。麻药生效需要时间。”
我一咬牙,心一横,按照他说的,将针尖斜着刺入他腹部的皮肤。针尖刺破皮肤的触感让我头皮发麻。我缓缓推动针栓,看着一小片皮肤慢慢鼓起一个包。
“可以了,换下一个点。”程砚的声音依旧平稳。
我依样画葫芦,在伤口周围打了几个麻醉点。整个过程,程砚除了肌肉偶尔因为刺痛而微微绷紧,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等待麻药生效的几分钟,格外漫长。程砚闭目养神,但紧蹙的眉头显示他依旧在忍受疼痛。我坐在旁边,看着他苍白虚弱的侧脸,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看着他即便重伤也依旧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
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麻药应该起效了。程砚睁开眼睛,眼神恢复了手术刀般的冷静和精准。“镊子,持针器,线。”
我将消毒好的器械递给他。他接过,手很稳,完全不像一个重伤失血、发着高烧的人。他熟练地用镊子清理了一下伤口,然后穿针引线,开始缝合。
针尖刺入皮肉,丝线穿过,拉紧,打结……他的动作稳定、迅速、有条不紊,仿佛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而不是在缝合自己身上的伤口。只有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和偶尔因为牵动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他正承受的痛苦。
我坐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胃里阵阵翻搅,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看着,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上器械,或者用纱布擦拭不断渗出的血和组织液。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器械轻微的碰撞声,丝线拉过皮肉的细微声响,以及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灯光将我们两人纠缠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而亲密。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线缝合完成,打结,剪断。程砚将器械扔进托盘,身体骤然松懈,向后靠去,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几乎透明,呼吸粗重,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
我连忙扶住他,让他慢慢躺回去。缝合后的伤口看起来整齐了许多,不再狰狞外翻,但依旧红肿可怖。
“止……止血粉,纱布。”程砚虚弱地吩咐。
我手忙脚乱地撒上止血粉,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好。这一次,我包得认真了许多,虽然依旧不算美观,但至少牢固平整。
做完这一切,我才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身大汗,手脚酸软。我看着程砚,他闭着眼睛,胸膛微微起伏,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喝水吗?”我轻声问。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倒来温水,扶起他的头,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他吞咽得很慢,很困难,喉结滚动,水顺着嘴角流下一些,我连忙用毛巾擦掉。
喝完水,他重新躺下,似乎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很快又陷入了昏睡。但这一次,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眉头也不再皱得那么紧。
我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滇南群山显露出青灰色的轮廓。一夜惊魂,此刻才稍稍平息。
我打来温水,拧了毛巾,小心地擦拭他脸上、颈间的血污和冷汗。指尖偶尔擦过他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即使闭合也显得过于凌厉的眉眼。这张脸,我恨过,怕过,也曾……在某些诡异的瞬间,被吸引过。
此刻,它褪去了所有攻击性的外壳,只剩下重伤后的脆弱和疲惫。一种陌生的、近乎怜惜的情绪,悄然滋生,混杂在依旧存在的恨意与恐惧之中,让我心乱如麻。
我摇摇头,甩开那些纷乱的思绪。去厨房熬了一点稀薄的白粥。程砚中途醒了一次,我喂他喝了小半碗。他没什么胃口,喝得很勉强,但终究是吃下去了一点东西。
抗生素和退烧药也按时给他注射、服下。他的体温在午后开始缓缓下降,虽然依旧低烧,但不再烫得吓人。脸色也恢复了一点微弱的血色。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昏睡。我守在一旁,不敢离开。别墅里与世隔绝,只有我们两个人。时间仿佛停滞了,又仿佛在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流淌。
傍晚时分,程砚的烧退了大半。他醒来的时间变长,眼神也清明了许多。我扶他靠着沙发坐起,背后垫了好几个靠枕。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给冰冷的客厅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也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柔和了那些过于冷硬的线条。
我们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未散尽的血腥气。沉默在蔓延,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敌意和紧绷,而是一种筋疲力尽后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程砚的目光落在窗外,看着远山一点点被暮色吞噬。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哑,但清晰了许多:
“那块石头……你带着?”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林建国给我的那块。我点点头,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油纸包,递给他。
程砚接过,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油纸,没有立刻打开。他看着那小小的包裹,眼神变得很遥远,很复杂,像是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在河边沉默捡拾石头的孤独男孩。
“他还留着……”他低语,像是在对自己说。
“林叔很担心你。”我轻声说,“他听到风声不对,才冒险联系我。”
程砚沉默了一下,将油纸包紧紧攥在手心,指尖用力到发白。“多事。”
话虽如此,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波动,却没有逃过我的眼睛。那是一种混合着酸楚、温暖和更多复杂难言情绪的东西。
“那封信……”我迟疑着,还是从另一个贴身口袋,取出了林婉君那封泛黄的信,“我也……找到了。”
程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那张脆弱发黄的信纸上,瞳孔骤然收缩。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死死地盯着,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洪水猛兽。
我鼓起勇气,将信纸展开,递到他面前。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娟秀却绝望的字迹——“巍山吾兄……小儿阿砚……家传微末……此生恐不复相见……兄巍山立……”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刺进他的眼睛。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胸口起伏,牵扯到伤口,让他痛得闷哼一声,额角青筋跳动。但他没有移开视线,就那么死死地看着,看着,仿佛要将那些字句刻进骨血里。
我看到他紧握成拳的手在微微发抖,看到他的眼眶迅速泛红,蒙上一层骇人的血丝,但那里面,却没有泪水,只有一片剧烈震荡后、近乎破碎的荒芜。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恍然大悟后的巨大悲恸和……茫然。
这封信,推翻了他坚信多年的某些认知。父亲并非纯粹的掠夺者,母亲也并非完全被动地被“买断”。这里面有托付,有承诺,有绝望中的一丝希望,也有……阴差阳错的悲剧。
恨了这么多年,支撑他走下去的、对沈家彻骨的恨意,其根基,在这一刻,似乎被动摇了,出现了裂痕。那是一种信仰崩塌般的空洞和痛苦,甚至比单纯的恨,更加摧残人心。
他猛地闭上眼睛,仰头靠在沙发靠背上,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下颌线绷得死紧,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信纸叠好,放在他手边的沙发上。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了,客厅里陷入昏暗。我没有开灯,任由黑暗一点点吞噬我们。
不知过了多久,程砚才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里面翻涌的情绪已经平息了许多,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转眸,看向我。目光复杂难辨,不再是单纯的恨,也不再是审视或掌控。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沈绎。”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
“嗯?”
“如果……”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重,“如果没有那些事……如果没有沈巍山,没有那些欺凌,没有这条链子……”
他的目光,落在我脖颈间,那里,银链和平安锁在昏暗中泛着微光。
“我们之间……会不会不一样?”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我心里激起滔天巨浪。
没有那些恨,没有那些伤害,没有这扭曲的掌控与被掌控的关系……
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是陌路的兄弟?还是……别的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肋骨生疼。
我不知道答案。我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程砚也没有等待我的回答。他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侧脸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孤寂而遥远。
“没有如果。”他低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路已经走到这里了。回不了头。”
是啊,回不了头了。
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扭曲的过往,隔着这条冰冷的银链,隔着刚刚缝合的伤口,隔着太多无法弥补、也无法遗忘的东西。
那些“如果”,苍白得可笑。
客厅里重新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似乎不再那么冰冷,那么令人窒息。它更像一种筋疲力尽后的休战,一种在血与火的废墟上,暂时得以喘息的、脆弱的平静。
夜色,完全笼罩了滇南的群山,也笼罩了这栋与世隔绝的别墅。
我和他,两个伤痕累累、纠缠至深的人,在这片黑暗与寂静中,暂时搁置了恨意,也搁置了追问。
只是静静地待着,听着彼此的呼吸,感受着伤口愈合时那隐秘而持久的疼痛。
前路依旧迷茫,危机并未解除。
但至少在这一刻,暴风雨似乎暂时停歇了。
而有些东西,在血与泪的洗礼后,似乎也悄然发生了改变。
无法言说,也无法回头。
却真实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