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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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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南的清晨,总是裹挟着一层化不开的湿冷雾气,从山谷深处弥漫上来,无声地浸润着别墅巨大的玻璃窗,凝结成细密的水珠,模糊了窗外群山冷硬的轮廓。客厅里弥漫着一夜未曾散尽的、混合着血腥、酒精、药味以及一种奇特疲惫的气息。晨光艰难地穿透雾气和厚重的窗帘缝隙,吝啬地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痕。
程砚在长沙发上动了动,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轻哼。他依旧侧躺着,面向我这边,双眼紧闭,但睫毛在眼睑下不安地颤动。昨夜短暂的清醒和那场近乎剖白心迹的对话,仿佛耗尽了刚刚恢复的一点元气,后半夜他又陷入了时断时续的昏睡和高烧的梦魇之中。
我几乎一夜未眠,蜷缩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像只警惕的困兽,时刻留意着他的动静。此刻,听到声音,我立刻弹了起来,几乎是扑到沙发边。
他的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更加苍白,近乎透明,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打湿了浓黑的鬓角。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我心头一紧。烧没有退,反而似乎更厉害了。
“程砚?”我低声唤他,声音干涩。
他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眼神涣散,没有焦点,蒙着一层高热带来的浑浊水光。他似乎在辨认我,过了好几秒,才艰难地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水……”
我连忙起身去倒水,试了试温度,小心地扶起他的头。他吞咽得很困难,水从嘴角溢出不少,我手忙脚乱地用毛巾擦拭。喂了几口,他便别开头,眉心因为身体内部的不适而紧紧拧起。
“伤口……疼……”他含糊地呻吟,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似乎想去碰触腹部包扎的地方,又因为虚弱和疼痛而无力抬起。
“别碰!”我抓住他的手,入手一片滚烫。他的指尖都在细微地颤抖。“你发烧了,伤口可能感染了。”我心里发慌,医药箱里的口服抗生素似乎效果不大,注射用的也已经用完了。
必须想办法降温,处理可能的感染。否则,在这与世隔绝的别墅里,后果不堪设想。
我打来冷水,拧了毛巾,一遍遍擦拭他的额头、脖颈、手臂,试图用物理方式降温。毛巾很快变得温热,他的体温却依旧灼人。我解开他腹部的纱布,想查看伤口情况。缝合线整齐,但周围的皮肤红肿得厉害,触手滚烫,甚至有少量浑浊的渗出液。
真的感染了。
恐惧再次攫住了我。没有更有效的抗生素,没有专业的医疗设备,仅凭我这点三脚猫的急救知识和这简陋的医药箱,能撑多久?
“冷……”程砚忽然瑟缩了一下,即使在昏迷和高烧中,也本能地感到寒意。他无意识地朝我这边靠了靠,身体微微蜷缩。
我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看着他因为高热和疼痛而显得异常脆弱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酸涩得发疼。
恨意呢?那些深入骨髓的恨意,在此刻,竟显得如此苍白和遥远。眼前只是一个重伤垂危、需要帮助的人,一个与我有着扭曲至深、却又无法彻底割裂联系的人。
我咬了咬牙,从卧室抱来厚厚的羽绒被,小心地盖在他身上,尽量不碰到腹部的伤口。然后,我再次用冷水浸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想了想,又去厨房,翻出之前熬粥剩下的一点大米,熬了一锅更稀薄的米汤,试图补充他流失的水分和一点能量。
喂他喝米汤比喝水更困难。他几乎失去了吞咽的力气和意识,我只能用小勺一点点润湿他的嘴唇,再用棉签蘸着,小心翼翼地将米汤送进他齿间,等他本能地咽下一点。
这个过程缓慢而煎熬。他的身体滚烫,呼吸灼热而急促,偶尔会含糊地呓语,听不清内容,只捕捉到几个破碎的音节,像是“妈……”“镯子……”“别走……”,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惊惶。
这样的程砚,是我从未见过的。褪去了所有冰冷坚硬的铠甲,剥落了仇恨与掌控的伪装,只剩下最原始的、对痛苦的感知和对温暖的渴求。
我坐在沙发边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底座,仰头就能看到他烧得昏沉的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脖颈上的银链和那个粗糙的平安锁。两个“锁”,一个冰凉精致,一个粗糙温热,都紧紧贴着我的皮肤。
他说,没有如果。
他说,路回不了头。
可此刻,看着他在生死边缘挣扎,那些“如果”却不受控制地涌现。如果没有父亲当年的领养和隐瞒,如果没有那些年的欺辱和隔阂,如果……我们只是两个在正常家庭里长大的、或许关系冷淡、但绝不至于如此扭曲的“兄弟”……
心脏某个地方,尖锐地疼了一下。
我甩甩头,试图赶走这些无用的思绪。当务之急,是让他退烧,控制感染。
时间在焦虑和等待中缓慢爬行。中午时分,程砚的体温似乎有了一丝下降的迹象,呼吸也平稳了一些。我稍微松了口气,给他换了一次额上的毛巾,又喂了点水。
就在这时,别墅外隐约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不是一辆,好像有好几辆!
我浑身一僵,猛地站起身,冲到窗边,小心地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只见三辆黑色的越野车,正气势汹汹地驶入别墅前院,呈扇形停下!车门打开,跳下来七八个穿着黑衣、身形精悍的男人,为首的,正是那个昨晚仓皇逃走的龙三!他脸色阴沉,眼神凶狠,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正抬头打量着别墅。
他们果然找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快!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程砚重伤昏迷,毫无反抗之力。我手无寸铁,面对这么一群穷凶极恶之徒……
怎么办?躲?别墅就这么大,能躲到哪里去?报警?来不及了!而且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找上门,恐怕根本不怕。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沙发上的程砚。他似乎也感应到了外界的危险,在昏睡中不安地动了动,眉头紧锁。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程砚现在的状况!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别墅的门窗都很坚固,但肯定挡不住他们硬闯。拖延时间?怎么拖?
我的目光落在客厅壁炉旁的一个装饰品上——那是一个黄铜打造的、沉重的老式煤油打火机,造型复古。旁边还放着几支未点燃的装饰用雪茄和一本厚重的皮质封面的书。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我飞快地抓起那本书,撕下其中几页相对干燥的,揉成一团,塞进壁炉里。然后,我拿起那个煤油打火机,颤抖着手,打了好几次才点燃火苗,将纸团引燃。壁炉里原本就有一些装饰用的、涂了助燃剂的假木柴,火苗很快蹿了起来,发出噼啪的声响,浓烟开始升腾。
我迅速退开,抓起茶几上的一个水晶烟灰缸,狠狠砸向客厅一侧的落地窗!
“哗啦——!”巨大的碎裂声响起!玻璃碴子四溅!
与此同时,我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窗外嘶声大喊:“着火啦!救命啊!别墅着火啦!!快来人啊!!!”
我的声音尖利而惊恐,在寂静的山谷中传出很远。浓烟从壁炉和破碎的窗户滚滚涌出!
门外,正准备强行破门的龙三等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看到别墅窗户冒出的浓烟(虽然主要是壁炉烟和我撕碎的纸),听到里面女人(我故意捏着嗓子)惊恐的呼救和玻璃碎裂声,再联想到这里是高档度假别墅区,一旦真的起火,很快就会惊动物业和可能附近的其他住户甚至护林员……
龙三脸色变幻不定,狠狠啐了一口:“妈的!晦气!”他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龙哥,怎么办?”旁边的手下问。
“还能怎么办?先撤!”龙三当机立断,阴狠地瞪了一眼冒着烟的别墅窗户,“算他走运!走!”
几辆越野车迅速调头,引擎咆哮着,很快消失在了山路尽头。
我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浓烟刺激得我咳嗽不止,眼泪直流。壁炉里的火苗因为缺乏持续的燃料,已经小了下去,但浓烟依旧。
我踉跄着爬起来,冲到程砚身边。他被浓烟呛到,也在昏迷中咳嗽起来,脸色更加难看。我连忙将他连人带被子一起,半拖半抱地挪到远离壁炉和破碎窗户的角落,打开另一侧的窗户通风。
冷风灌进来,吹散了部分烟雾,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刚才那场赌博,我赢了。利用了他们做贼心虚、怕惹麻烦的心理,暂时吓退了他们。
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龙三他们反应过来,或者发现火情是假的,随时可能杀个回马枪。程砚的伤势和感染,也必须得到更专业的治疗。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我看着昏迷不醒、高烧未退的程砚,又看了看外面崎岖的山路和未知的远方。一个更艰难、也更冒险的决定,在我心中成形。
我不能把他留在这里等死,也不能指望救援(谁知道龙三会不会在半路拦截)。唯一的生路,是带着他,离开滇南,回到我们熟悉、至少医疗资源相对充足的城市。
可怎么走?开车?程砚的路虎太显眼,龙三肯定认识。而且他伤得这么重,能经得起长途颠簸吗?
但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我咬紧牙关,开始行动。首先,必须处理一下别墅里的痕迹,尽量拖延被发现的时间。我将壁炉里的余烬彻底熄灭,清理了玻璃碎片,用窗帘遮住破碎的窗户。然后,我回到程砚身边。
他的体温似乎又升高了,呼吸急促,嘴唇干裂起皮,状况很不乐观。
我从医药箱里翻出最后一点口服退烧药,碾碎了混在水里,一点点喂他服下。又给他的伤口换了最后一次药,重新包扎紧实。
接着,我开始收拾必需品。剩余的药品、纱布、一点现金、我和程砚的证件(他的证件竟然就放在西装内袋里)、还有那块石头和林婉君的信。我将这些东西装进一个不起眼的双肩包里。
最后,也是最难的一步——如何将程砚带出去,并且找到一辆不显眼的车。
我检查了别墅的车库,里面除了程砚的路虎,还有一辆物业配备的、用于日常采购的旧皮卡,看起来半新不旧,挂着本地牌照,不太起眼。
就是它了。
我将皮卡开到别墅后门。然后,回到客厅,看着沙发上沉沉睡着的程砚。
深吸一口气,我俯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连同裹着的羽绒被一起,抱了起来。他比我高,也比我重,即使虚弱,这个分量也让我双腿打颤,几乎跪倒在地。我死死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一步一步,艰难地将他挪到后门,塞进了皮卡的后排座位上。
让他平躺下来,用羽绒被和从别墅里拿来的几个靠垫尽量固定住他的身体,减少颠簸。做完这一切,我已经汗流浃背,几乎虚脱。
我跳上驾驶座,发动了这辆陌生的皮卡。引擎发出沉闷的吼声。我最后看了一眼浓烟渐散、一片狼藉的别墅,然后,挂挡,踩下油门。
皮卡驶出了别墅后院,驶上了那条通往山下、也通往未知生路的崎岖山路。
滇南的午后,雾气散尽,阳光刺眼。皮卡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上颠簸前行,每一次颠簸,都引来后座一声压抑的痛苦呻吟。我紧握着方向盘,手心全是汗,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神经绷紧到极致,既要留意路况,又要警惕可能出现的追兵,还要时刻分心听着后座程砚的动静。
他的呼吸声粗重而紊乱,高烧似乎让他在昏迷中也备受煎熬,时而含糊地呓语,时而无意识地挣扎。我只能尽量将车开得平稳一些,再平稳一些。
我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我只知道,我必须带着他,离开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救他的命。
恨意、恐惧、迷茫、还有那一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的责任,混杂在一起,成为支撑我继续前行的唯一动力。
脖颈上的银链,随着车身的颠簸,轻轻晃动,摩擦着皮肤。那块粗糙的平安锁,则紧紧贴在我的心口,带着一丝微弱而固执的暖意。
程砚,你说路回不了头。
可我们现在,不正是在一条无法回头、也不知终点的逃亡之路上吗?
而这条路的尽头,是生,是死,还是另一个更加扭曲的深渊?
我不知道。
我只能,握紧方向盘,朝着渺茫的生机,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