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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皮卡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在滇南盘绕无尽的山路上喘息、颠簸。每一次车轮碾过坑洼或碎石,车身剧烈的晃动,都像一记闷拳,狠狠捣在后排那个昏迷不醒的人身上,换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呻吟。那声音虚弱,破碎,却像烧红的铁丝,一下下烫在我的神经上。

      我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心的冷汗几乎让包裹着皮革的方向盘打滑。目光像被钉死在前方不断延伸又不断收窄的灰白路面上,不敢有丝毫偏移,更不敢去看后视镜。但即便如此,程砚粗重、滚烫、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声,还有那无法完全抑制的、因颠簸和伤口疼痛而发出的细碎呜咽,依旧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耳朵,在我紧绷的脑海里无限放大。

      恨意?早在看到他腹部狰狞的伤口、感受到他身体滚烫的温度时,就溃不成军。恐惧?被更原始、更急迫的求生欲——救他,带他离开这里——死死压在了心底最深处。此刻充斥我胸腔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和一种沉甸甸的、让我几乎喘不过气的责任。

      必须离开滇南。必须找到医生。必须让他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烙印一样,灼烧着我所有的意识。

      山路仿佛没有尽头。日头从刺眼的正午光芒,逐渐西斜,将山峦和蜿蜒的道路染上一层血色。油箱的指针已经滑向红色区域,皮卡发出燃油不足的喘息。而程砚的状况,似乎也在随着体力的流逝和感染的加深,一点点恶化。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浊重,夹杂着不祥的痰音。偶尔在剧烈的颠簸中,他会短暂地惊醒片刻,眼神涣散,没有焦距,只是茫然地、痛苦地睁着,喉咙里发出含糊的、意义不明的音节,像是在辨认环境,又像是在忍受某种内部撕裂般的痛楚。汗水将他额前的黑发彻底打湿,一缕缕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嘴唇干裂起皮,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

      “水……”又一次短暂的清醒,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我单手控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索着抓起早就准备好的水瓶,拧开,侧身尽力递到他嘴边。皮卡一个颠簸,水洒出来大半,泼在他颈间和我的手臂上。他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湿润,吞咽的动作艰难而痛苦,喉结剧烈滚动。

      “坚持住……就快到了……”我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给自己打气。前方,山的轮廓似乎正在变得低缓,远处隐隐能看到建筑物的轮廓和交错的道路——好像快到某个县城边缘了。

      但就在这时,后视镜里,远远的,出现了两个移动的黑点!速度很快,正在迅速拉近距离!

      是龙三的人?还是“九叔”派来的?他们反应过来了?追来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皮卡油量告急,程砚命悬一线,我们根本经不起任何追逐和冲突!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我猛踩油门,破旧的皮卡发出濒死的咆哮,速度却提升有限。后面的黑点越来越清晰,是两辆黑色的越野车,车型熟悉!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前有未知的县城(能否找到安全的医疗点?),后有追兵,车上还有一个重伤垂危的人……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将车拐进旁边一条更窄、更颠簸的岔路,做最后一搏时,前方的路牌指示,出现了一个我从未想过会在此刻看到的名字——“XX通用机场 5KM”。

      机场?虽然是通用机场,规模小,航班不定,但……那是离开滇南最快、也最有可能摆脱地面追踪的途径!

      没有时间犹豫了!我死死盯住那个路牌指示,猛地一打方向盘,皮卡嘶吼着拐上了通往机场的岔路。后视镜里,那两辆越野车似乎迟疑了一下,也跟着拐了进来,但距离被稍微拉开了一点。

      五公里的路程,在极度的焦虑和皮卡濒临散架的颠簸中,显得无比漫长。通用机场的简陋建筑终于出现在视野里,空旷的停机坪上,零星停着几架小型飞机。

      我不管不顾地将皮卡直接开到了航站楼(如果那能称之为航站楼的话)门口,甚至来不及熄火,就跳下车,冲进那间不大的、灯光惨白的值班室。

      里面只有一个穿着制服、正在打瞌睡的中年男人。

      “包机!现在!立刻就要飞!”我拍着桌子,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嘶哑变形。

      男人被吓醒了,揉着惺忪睡眼,不满地看着我:“小伙子,嚷嚷什么?包机?去哪?有预约吗?这都几点了……”

      “去任何有机场的大城市!最近的!钱不是问题!”我掏出现金和银行卡,拍在桌上,语无伦次,“我哥受伤了!很重!必须马上送医院!求你了!”

      男人看了一眼我拍在桌上的厚厚一叠现金,又探头看了看门外歪斜停着的皮卡,以及后座上隐约的人影,脸色变了变:“受伤?怎么伤的?这……”

      “意外!摔伤的!”我急得眼睛发红,“后面有人在追我们!帮帮忙!出了事我负责!多少钱都行!”

      也许是看在钱的份上,也许是被我快要崩溃的样子吓到,男人犹豫了一下,拿起对讲机,走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然后他走回来,脸色严肃:“有一架准备去省城调配的小型商务机,本来要明早飞,机长同意加急。但是价格……”

      “多少都行!马上飞!”我打断他。

      手续在一种近乎混乱的速度中完成。我付了堪称天价的费用,拿到了两张简陋的“登机凭证”。几个地勤人员帮忙,用担架将已经完全昏迷、气息微弱的程砚从皮卡后座抬了出来,快速送往停机坪。

      就在我们将程砚抬上舷梯时,那两辆黑色的越野车终于追到了机场门口,被栏杆挡住。车上跳下几个人,正是龙三的手下,他们隔着栏杆,恶狠狠地瞪着我们,却不敢在机场这种地方公然冲撞。

      我和地勤人员手忙脚乱地将程砚安置在机舱内相对宽敞的座位上,勉强让他半躺下来。他的脸色在机舱昏暗的灯光下,灰败得吓人,呼吸微弱,如果不是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几乎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先生,这位乘客的状况……”空乘(兼安全员,这种小飞机人员配置简单)看着程砚的样子,面露担忧。

      “他需要紧急医疗救助!飞机上有急救箱吗?氧气呢?”我急声问。

      “有基础的急救设备和氧气瓶,但……”空乘欲言又止。

      “先用上!联系省城机场,叫救护车!快!”我几乎是在吼。

      引擎开始轰鸣,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加速、抬头,冲入滇南暮色沉沉的天空。剧烈的推背感和噪音中,程砚的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眉头痛苦地拧紧。

      我终于瘫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直到此刻,脱离地面,将追兵和那片危机四伏的土地远远甩在下方,那根紧绷了几乎一整天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丝缝隙,随即,被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后怕、以及看着程砚生命一点点流逝的巨大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空乘拿来了急救箱和便携氧气瓶。我颤抖着手,再次检查程砚的伤口。纱布已经被渗出的组织液和少量新鲜血液浸透,周围的皮肤红肿发亮,触手滚烫。感染显然在加重。

      我按照空乘的指导,给他接上氧气,用湿毛巾继续物理降温,又喂了一点水。但他吞咽反射已经非常微弱,大部分水都流了出来。

      机舱内灯光调暗了,只有仪表盘和几盏阅读灯散发着幽冷的光。引擎的轰鸣是持续的背景音。窗外是浓重的、吞噬一切的夜色,偶尔能看见下方遥远地面零星的光点,像蛰伏的、沉默的眼睛。

      我们像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金属囚笼里,被无边的黑暗包裹着,朝着一个未知的、充满医疗消毒水味道的终点飞去。

      程砚一直昏迷着,但似乎并未沉睡安稳。高烧和伤痛让他陷入一种混乱的谵妄状态。他眉头紧锁,睫毛不停地颤动,干燥起皮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吐出一些破碎的、难以辨认的音节。

      “……冷……”

      “……妈……别走……”

      “……镯子……我的……”

      “……痛……”

      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偶尔,他会无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无力地垂下。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却苍白虚弱,指尖微微蜷曲着。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酸涩胀痛。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在空中徒劳抓握的手。

      入手是一片滚烫的虚弱。他的手指冰凉,掌心却烫得吓人。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触碰和一点点暖意,他原本紧绷的手指,竟微微松开了些许,甚至,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

      那力道轻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我的手臂,直击心脏。

      我僵在那里,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滚烫而脆弱的手,虚虚地搭在我的掌心。

      机舱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他的呼吸声。窗外是永恒的黑暗。在这个悬于万丈高空、孤立无援的金属盒子里,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空间也压缩到只剩下我们两人。

      那些恨,那些算计,那些掌控与反抗,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和前途未卜的未来……在此刻,似乎都褪色了,模糊了。只剩下手心里这滚烫的温度,和生命顽强却又无比脆弱的搏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程砚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眉头也舒展了少许。但他依旧没有松开我的手,仿佛那是他在高热和疼痛的混沌海洋中,唯一能抓住的、漂浮的木板。

      我低下头,看着我们交握的手。他的手比我大,手指修长,骨节清晰,是一双属于掌控者的手。此刻,却无力地依赖着我这个他曾经恨不得碾碎、如今也未必全然信任的“所有物”。

      脖颈上的银链,随着飞机轻微的颠簸,轻轻晃动,擦过我的皮肤。那块粗糙的平安锁,则紧紧贴在我的心口。

      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如果……如果没有这条银链,没有那些过往,只是在这万米高空,陌生的机舱里,两个萍水相逢的旅人,其中一人重伤垂危,另一人伸出援手……那么此刻的紧紧相握,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温情?

      但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就被我自己狠狠掐灭。

      没有如果。

      我们是沈绎和程砚。是纠缠着血仇、恨意、扭曲掌控与畸形依赖的两个人。这根无形的链条,早已将我们死死拴在一起,比脖颈上那根银质的、拴着翡翠的链子,更加牢固,更加无法挣脱。

      我缓缓地、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然而,就在我指尖刚刚移动的瞬间,昏迷中的程砚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眉头猛地一蹙,手指骤然收紧!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力道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本能的执拗!

      “别……走……”他含糊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句,眼皮下的眼球剧烈地转动着,像是在做一个极不安的梦。

      我的心猛地一颤,停止了抽离的动作。

      他就这样,在昏迷和高烧的谵妄中,紧紧攥着我的手,如同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或者说,一件不容失去的所有物。

      我看着我们再次紧紧交握的手,看着他在昏睡中依旧流露出痛苦和不安的脸,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暗。

      机舱的广播里,传来机长平静的声音,预告着即将开始下降,省城机场就在前方。

      救护车的红灯,医院的消毒水,专业的医生和冰冷的器械……就在前方。

      而生与死的界限,我们之间那更加混乱难言的关系走向,也都在前方。

      我反手,更紧地回握住了他滚烫的手。

      至少在这一刻,在这悬于生死之间的高空囚笼里,我不是沈绎,他也不是程砚。

      我们只是两个在黑暗和寒冷中,不得不紧紧依靠、汲取一点点微弱暖意的,可怜虫。

      飞机开始降低高度,轻微的失重感传来。

      程砚在昏睡中,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朝我的方向,无意识地靠过来一点点,额头几乎要碰到我的手臂。

      我没有躲开。

      窗外,地面城市的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冰冷。

      我们正在降落到现实之中。

      而降落后的世界,等待我们的,绝不会是温情与救赎。

      只会是更加复杂、更加残酷的清算,与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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