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 23 章 ...
-
省城的空气,即使在深夜,也带着一种与滇南截然不同的、混合着工业尘埃、汽车尾气和庞大城市本身特有躁动的浑浊气息。急救通道刺目的红灯,急促的担架车轮滚动声,消毒水尖锐刺鼻的味道,医护人员快速而冷静的指令……所有这些,粗暴地将我们从那个悬于高空、只有彼此呼吸和握力的脆弱气泡中拽了出来,狠狠砸进现实冰冷坚硬的混凝土地面。
程砚被推进抢救室的那一刻,我僵立在紧闭的金属门前,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滚烫虚弱的触感,以及最后被他无意识紧握时,那细微却不容置疑的力道。那扇门隔绝了一切,只剩下门上“抢救中”三个血红的大字,无声地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照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反射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衣服上干涸的血迹和尘土,凌乱的头发,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喧嚣的人声、仪器的嘀嗒声、远处隐约的哭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世界仿佛被抽离了颜色和实感,只剩下那扇门,和门后生死未卜的那个人。
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被拉长,填满了焦灼的等待和无数最坏的可能。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缓缓滑落,蹲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手掌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让我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里等待一个宣判。
恨意、恐惧、责任、还有那高空机舱里诡异滋生的、连我自己都无法命名的情绪,全部搅在一起,在胃里翻腾。我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不干脆让他死在滇南的山里,死在龙三的刀下?那样,所有的恨,所有的纠缠,不就都结束了吗?
可是……当看到他腹部的伤口,感受他滚烫的体温,听到他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喊“冷”,喊“痛”……身体比意识更先做出了选择。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抛开了所有理智的权衡和情感的纠葛,只剩下最原始的、对另一个生命消逝的抗拒。
或许,在那些恨意之下,在那些扭曲的掌控与反抗之中,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早已悄悄扎根,盘根错节,让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疲惫但冷静的眼睛。
“家属?”
我猛地站起来,腿因为长时间蹲踞而一阵发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我……我是他弟弟。”这个称呼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诧异的自然。
医生看了我一眼,目光扫过我身上的血迹,没有多问。“病人腹部外伤,伤口感染严重,伴随失血性休克和急性呼吸窘迫。我们已经进行了清创缝合,抗感染、补液、支持治疗。目前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感染是否能控制住,未来24到48小时是关键。另外,病人有持续高热,肺部也有轻微感染迹象,需要密切观察。”
一连串医学术语砸下来,我听得心脏紧缩。“他……有生命危险吗?”
“暂时脱离最危险的阶段,但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期。需要送ICU观察。”医生公事公办地说,“去办手续吧。”
ICU。重症监护室。那意味着更加严密的监控,也意味着更加高昂的费用和更加不确定的未来。
我拿着医生开出的单据,浑浑噩噩地去办理各种手续。缴费时,我拿出程砚的卡——他的钱包就放在西装内袋,和证件在一起。输入密码时,我尝试了父亲的生日,错误。又尝试了程砚自己的生日(我从老宅的旧资料里看到过),还是错误。最后,我鬼使神差地,输入了我的生日。
“滴”的一声,刷卡成功。
我拿着缴费单,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用的,是我的生日作为密码。这个发现,比任何激烈的对抗或冰冷的命令,都更让我感到一种无声的、深入骨髓的震撼。
办完手续,程砚已经被转入了ICU。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他被各种管线包围,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扣着氧气面罩,胸膛随着呼吸机辅助的节奏微弱起伏。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似乎比在飞机上时,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气息。
玻璃阻隔了声音,也阻隔了触碰。我只能站在那里,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那个曾经强大到令人恐惧、此刻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男人,在机器的维持下,艰难地维系着生命。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一具行尸走肉,守在ICU外的家属等候区。医院成了我暂时的栖息地,也是我的囚笼。我洗掉了身上的血污,换上了在医院超市买来的廉价衣服,但疲惫和焦虑如同跗骨之蛆,蚕食着我的精力。我几乎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只是机械地定时去询问病情,然后回到那个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望着ICU的方向发呆。
程砚的病情反复不定。感染指标时高时低,高烧退了又起。医生每次的病情交代都谨慎而保守,充满了“但是”、“然而”、“还需要观察”。每一次指标波动,都像过山车一样,将我的心抛起又狠狠摔下。
偶尔,在允许的短暂探视时间,我会穿上无菌服,走进那间充斥着仪器声响和消毒水气味的病房。站在他的床边,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消瘦下去的脸颊,看着他即使在昏睡中也紧蹙的眉头,看着他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和淤青。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恨意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那些商场上的运筹帷幄,那些对我步步紧逼的掌控,那些隐藏在冰冷面具下的疯狂与恨意……在生命的脆弱面前,统统崩塌成了碎片。
只有一次,在他高烧稍退、意识略有清醒的片刻,他微微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缓缓扫过天花板,然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双总是深邃锐利、或冰冷或暗藏风暴的眼睛,此刻被高烧和病痛折磨得只剩下疲惫的空洞,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困惑。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嘴唇在氧气面罩下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俯下身,凑近了些。
“……沈……绎?”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
“是我。”我低声应道,喉咙有些发紧。
他又看了我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确认了我的存在,耗尽了那一点可怜的清醒。但在他重新陷入昏睡之前,我似乎看到,他那只没有被输液管束缚的、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无意识地寻找什么。
第三天下午,程砚的感染指标终于开始呈现稳定的下降趋势,体温也逐渐恢复正常。医生宣布,他可以转出ICU,进入普通病房继续治疗。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我悬了几天的心,终于稍稍落回实处。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令人无措的情绪,开始悄然滋生。
转到单人病房后,环境安静了许多。程砚大部分时间仍在昏睡,但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转,呼吸也平稳有力起来。脱离了那些紧急维持生命的仪器,他看起来更像一个需要休养的病人,而非一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危重者。
我依旧守在病房里,处理一些必要的事务——联系沈氏集团那边,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告知程砚“突发急病,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暂时稳住局面;处理一些必须他签字的文件(在他偶尔清醒、能够握笔的短暂时刻);应付一些闻讯而来、试图打探消息的各路人马。
病房成了临时的办公室,也成了我们之间关系微妙变化的见证地。
程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起初只是短暂的几分钟,后来能维持半小时、一小时。他很少说话,身体依旧虚弱,每次说话都显得费力。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安静地躺着,看着天花板,或者望着窗外省城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事务和简单的问答。
“喝水吗?”
“嗯。”
“伤口还疼吗?”
“……还好。”
“公司那边……”
“按之前说的处理。”
简短,克制,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滇南的一切——那个亡命的夜晚,那架高空中的飞机,那紧紧交握的手,还有那些在生死边缘吐露的破碎话语——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也过于疲惫的噩梦,随着他逐渐康复,被默契地封存起来,谁也不再提起。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比如,他不再用那种冰冷审视、或带着讥诮命令的目光看我。当他清醒时,目光落在我身上,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病人特有的、淡淡的倦怠和依赖(或许是我的错觉)。他会自然地接过我递过去的水杯,会在医生查房时,下意识地看向我,仿佛在寻求某种确认或支持。
比如,有一次他睡着了,被子滑落。我走过去,想替他拉好。手指刚碰到被角,他就猛地惊醒了,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警惕,如同受惊的猛兽。但在看清是我的那一刻,那锐利又迅速褪去,重新被疲惫覆盖,他甚至微微放松了身体,任由我将被子拉到他下巴处。
“吵醒你了?”我低声问。
他闭上眼睛,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没说话。
那种瞬间的警惕和随即的放松,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了我一下。他在防备什么?又在……信任什么?
再比如,关于那笔“货”和“九叔”,他始终闭口不谈。我试探着问过一次,他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说:“已经处理了。别再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我知道,他不想让我卷入更深。无论是出于保护,还是出于另一种形式的掌控。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病房窗户,给苍白的墙壁染上一抹暖色。程砚刚做完检查,有些疲惫地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平板电脑上陈秘书发来的、需要他最终确认的几份文件。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轻微嘀嗒声,和我们两人平缓的呼吸声。
忽然,程砚开口了,声音依旧低哑,但比前几天清晰了许多。
“沈氏集团……最近怎么样?”
我抬起头,看向他。他依旧闭着眼睛,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陈秘书在盯着,几个重点项目按计划推进。股价……在你生病的消息小范围传开后,有小幅波动,但还在可控范围内。”我如实汇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专业而平静,“有几个董事和高管想来探望,被我按你的意思婉拒了。”
“嗯。”他应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又问,“你自己呢?”
我一愣。“我?”
“嗯。”他终于睁开眼,目光转向我,那双眼睛因为病痛清瘦了些,显得更加深邃,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或锋芒,只剩下一种平静的、近乎审视的探究,“这几天,累吗?”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累吗?当然累。身心俱疲。但这话能对他说吗?
“还好。”我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干巴巴的字。
程砚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从我紧绷的表情和眼下的青黑里看出些什么。然后,他移开视线,重新看向窗外渐渐黯淡的天光。
“沈绎,”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在滇南……我昏迷的时候,好像……听到你说话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我说了什么?在飞机上?还是在别墅里守着他高烧的时候?我说了哪些不该说的?
“我说了什么?”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程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着窗外,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有些朦胧。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没听清。大概……是些胡话吧。”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好像没那么冷了。”
没那么冷了?
是指我给他盖了被子?还是指……别的什么?
我握着平板电脑的手指,微微收紧。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轻轻撞击了一下。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隔阂和紧绷,反而流淌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安宁的气息。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病房里暗了下来。我起身,打开了床头灯。柔和的光线洒下来,驱散了角落的阴影。
程砚依旧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似乎又睡着了。他的呼吸平稳悠长,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那些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时常紧蹙的纹路,也舒展开来。
我站在床边,看着他沉静的睡颜。脖颈上的银链,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冷光。那块粗糙的平安锁,则被我塞进了衣领里,紧贴着皮肤,带着我的体温。
恨意并未消失。那些过往的伤害,那些施加于身的掌控和屈辱,依然存在,像一根根拔不出的刺,深深扎在心里。
但在此刻,看着这个曾经强大到令我恐惧、如今却虚弱地躺在这里、依赖着我的照料才能活下去的男人,恨意的棱角,似乎被某种更加复杂、更加混沌的东西磨钝了。
我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
是恨?是怕?是责任?还是……在经历了生死与共(尽管是被迫的)之后,滋生出的、连我自己都无法正视的、扭曲的羁绊?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他重伤垂危时,我无法弃他不顾。当他此刻安静地睡在这里时,我心中涌起的,不是快意,而是一种沉重的、混杂着疲惫与一丝奇异平静的情绪。
或许,就像他曾经说的,我们之间,早就血肉模糊,纠缠不清了。
或许,恨与依赖,掌控与救赎,本就一体两面,无法分割。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秘书发来的新邮件,关于某个海外并购案的紧急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坐回窗边的椅子上,重新打开平板电脑,开始处理工作。
病房里,灯光柔和,仪器轻响。病床上的人沉睡未醒。窗边的人,则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条款上。
我们被困在这间病房里,也被困在这段扭曲的关系里。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方寸之间的、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空间里,有一种脆弱的、短暂的平衡,暂时维系着。
而我和他,都在这平衡之下,各自舔舐着伤口,也各自,酝酿着未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