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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   省城的雨季毫无征兆地降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连绵的细雨敲打着病房的玻璃窗,发出淅淅沥沥、永无止境般的声响,将窗外本就模糊的城市天际线晕染成一片混沌的水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混杂了消毒水和窗外泥土气息的味道,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也沉沉地压在心口。

      程砚的康复,像这雨季的进程,缓慢、反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生命本身的韧性。转出ICU一周后,他已经可以勉强在搀扶下,在病房里进行短暂的走动。腹部的伤口拆了线,留下一道狰狞的、粉红色的疤痕,像一条扭曲的蜈蚣,盘踞在他紧实平坦的小腹上,无声诉说着那场生死搏杀。高烧早已退去,脸色虽然依旧缺乏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一日比一日清明,一日比一日……恢复成我熟悉的、属于“程砚”的模样。

      冰冷,锐利,深不见底。如同被雨水反复冲刷后,露出本来面目的黑色岩石。

      病房里的气氛,也随之发生了微妙而确凿的改变。

      最初几日那种近乎依赖的平静,如同窗外的薄雾,随着他体力的恢复和意识的彻底清醒,正在迅速消散。他不再长时间地昏睡或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更多的时候,他靠在床头,手里拿着我递过去的平板电脑或文件,眉心微蹙,目光沉静地扫过屏幕上的数字和文字。偶尔,他会开口,用那种虽然依旧低哑、却已重新带上不容置疑权威的语气,向我询问某个项目的细节,或者下达简短的指令。

      “通知陈秘书,收购‘蓝海科技’的B方案,需要补充对赌条款。”
      “下周的董事会,改为视频会议。议程发我。”
      “城西别墅的维护记录,调出来。”

      公事公办,条理清晰。仿佛滇南那场亡命奔逃、那架高空中的相依、那些在生死边缘交换的体温和呼吸,都只是一段被强行按下的、不合时宜的插曲。现在,音乐的主旋律重新响起,冷酷,精确,不容置疑。

      我成了他临时的助理,传声筒,以及……一个需要被重新审视和定位的存在。

      恨意并未消失,它只是被暂时压下,蛰伏在心底,随着他每一次恢复强势的指令,而隐隐作痛,提醒着我我们之间那从未改变的本质——掌控与被掌控。但同时,另一种更加隐秘、也更加令人烦躁的情绪,也在悄然滋生。

      那是一种混杂着不适应、失落、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羞于承认的……被需要感突然抽离后的空茫。

      当他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需要我喂水、盖被、甚至只是安静地守在旁边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和作用。虽然是被迫的,但那是一种明确的、甚至带有一丝扭曲“价值”的处境。而现在,随着他迅速收回权力,重新筑起那堵无形的、名为“程总”的高墙,我再次被推到了墙外,成了一个模糊的、尴尬的旁观者。

      这种微妙的心理落差,让我在面对他时,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和戒备。

      这天下午,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程砚刚结束一个短暂的视频会议,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正对着平板电脑上陈秘书发来的一份冗长的合同草案,努力集中精神。

      “沈绎。”程砚忽然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他正看着我,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滇南的事,”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滞,“后续处理得差不多了。龙三不会再出现。‘九叔’那边……暂时也不会再找沈家的麻烦。”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陈述一件已经归档的普通公务。但我知道,这背后必然有我不知道的、甚至可能鲜血淋漓的交易和妥协。

      “你做了什么?”我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干涩。

      程砚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说:“用了一些……他们更在意的东西,做了交换。”他的目光扫过我,似乎能看透我心底的疑虑和不安,“放心,和沈家的核心资产无关。是一些……过去的‘遗留问题’。”

      过去的遗留问题?是那对翡翠手镯?还是别的什么?和林婉君有关?还是和他那神秘的亲生父母有关?

      但我没有继续追问。我知道,他不会告诉我更多。

      “这次……”程砚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侧脸在阴郁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你做得不算太差。”

      不算太差。这大概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规格的“表扬”了。带着他一贯的吝啬和居高临下。

      我扯了扯嘴角,没应声。

      “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变得锐利起来,“擅自行动,匹夫之勇。如果不是运气好,我们两个,现在可能都躺在滇南的乱葬岗里。”

      果然。表扬之后,必然是敲打。这才是程砚。

      “当时情况紧急。”我低声辩解,心里却没什么底气。

      “紧急?”程砚微微挑眉,那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讥诮,“沈绎,你是不是觉得,冒险救了我一次,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能有什么不同了?”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破了我心底那层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幻想。我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的声音因为被戳中心事而显得有些生硬。

      “最好没有。”程砚靠回床头,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那是一个典型的、充满防御和掌控感的姿态,“记住你的身份。也记住,我们之间,该怎么相处,由我说了算。”

      病房里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尖锐起来。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刚刚才因为他那句“不算太差”而泛起的一丝微弱波澜,瞬间被更冰冷的现实拍碎。我们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流淌着无法化解的恨意,一切温情或依赖的假象,都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我低下头,不再看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准备给程砚换药。

      略显尴尬的气氛被暂时打破。护士熟练地解开程砚腹部的纱布,露出那道已经愈合、但依旧狰狞的疤痕。护士动作轻柔地消毒、涂抹药膏。程砚闭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出一丝身体上的不适。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道疤痕上。粉红色的新肉,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紧实的腹部肌肉上。这道疤,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擅自跟踪,如果不是我陷入险境,他或许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一种复杂的愧疚感,混杂着之前被他话语激起的反感和无力感,在我心里翻腾。

      换完药,护士离开。病房里重新只剩下我们两人。沉默再次蔓延,比之前更加凝滞,更加令人窒息。

      程砚重新睁开眼睛,目光落在自己腹部的疤痕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凹凸不平的痕迹。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冰冷的审视。

      “这道疤,会一直留着。”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就像你脖子上那条链子一样。”

      我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脖颈。银链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那块翡翠平安锁沉甸甸地贴着我的锁骨。

      “提醒你,也提醒我。”程砚抬起眼,看向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冰冷的占有,有未消的恨意,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扭曲的执念?“我们之间,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头上的,磨不掉,也逃不开。”

      他的目光,像实质的锁链,缠绕上我的脖颈,与那根冰冷的银链融为一体,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幽深的眼睛,看着那道因为他救我而留下的、永久的疤痕。恨意与愧疚,恐惧与那诡异的羁绊,像两股疯狂撕扯的藤蔓,将我紧紧捆缚。

      就在这时,程砚忽然朝我伸出了手。不是命令,不是威胁,只是一个简单的、摊开掌心的动作。

      我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过来。”他说,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刚才的冰冷,多了一丝不容抗拒的、近乎命令的……柔和?

      我迟疑着,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识,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他的床边。

      他摊开的手掌,掌心向上,纹路清晰,因为久病而略显苍白。我没有将手放上去,只是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

      程砚的目光,从我的脸,缓缓下移,落在我垂在身侧的手上。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抓,而是用他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我的手背。

      那触碰极轻,一触即分,却像带着细微的电流,让我浑身一颤。

      “在飞机上,”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好像……抓住了一点东西。”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飞机上……那只在昏迷和高烧中,紧紧攥住我的手……

      “当时,我以为……是我妈。”他继续说,目光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后来想想,不是。温度……不对。力气……也不对。”

      他的指尖,再次抬起,这一次,轻轻落在了我的手腕上,沿着我手臂内侧的皮肤,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探索的意味,向上移动了一小段距离。他的指尖冰凉,所过之处,却激起一片战栗的鸡皮疙瘩。

      “是你,沈绎。”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浓烈得几乎要将我吞噬,“在我以为要死的时候,抓住的……是你。”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都被这赤裸裸的、近乎残忍的坦诚,冲击得摇摇欲坠。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些激烈碰撞的黑暗与微光。

      程砚的手指,停在我的小臂上,没有离开。他的目光,却再次下移,落在了我脖颈间,那根从衬衫领口露出的、细细的银链上。

      他伸出另一只手,不是像以前那样粗暴地拽扯,而是用食指的指尖,极轻地、极缓地,勾住了那根链子,然后,一点点地,将它从我衣领里挑了出来。

      冰凉的银链和温润的翡翠平安锁,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也暴露在他沉静的注视之下。

      他的指尖,顺着银链,慢慢滑下,最终停在了那块碧绿的翡翠上。指腹轻轻摩挲着翡翠光滑微凉的表面。

      “这条链子,”他低语,声音近乎耳语,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沈巍山给你的时候,说是拴狗的链子。”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翡翠抵着我的皮肤。

      “后来,我把它拴回自己手上,告诉自己,这是耻辱,是枷锁。”

      他的目光,从翡翠上移开,重新锁住我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近乎毁灭般的专注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现在,”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重量,“它拴在你脖子上。”

      他的手指,没有松开翡翠,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微微用力,将我朝他拉近了一分。距离瞬间缩短,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惊慌,失措,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悸动。

      “沈绎,”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喑哑,像是最隐秘的蛊惑,也像是最残酷的审判,“你说,现在……它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是羞辱的标记?是掌控的象征?还是……在经历过生死与共、鲜血淋漓之后,变成的某种更加复杂、更加无法定义、却也更加牢固的……联系?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黑暗火焰,感受着他指尖透过翡翠传来的、冰冷的力度和滚烫的意图。

      脖颈上的银链,紧紧勒着我的皮肤。心口的平安锁,沉甸甸地压着心跳。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像是为我们之间这死寂而紧绷的对峙,奏响混乱的背景音。

      我不知道答案。

      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需要答案的问题。

      它只是一个事实。一个冰冷、坚硬、却早已将我们两人的命运死死缠绕、无法分割的事实。

      程砚看着我茫然又挣扎的脸,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凉的什么。但很快,那情绪就被更深的幽暗覆盖。

      他松开了勾着银链的手指,也收回了停留在我小臂上的手。重新靠回床头,拉开了距离,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仿佛刚才那番近乎剖白心迹的对话,和那短暂却极具侵略性的触碰,都只是我的幻觉。

      “出去吧。”他闭上眼睛,声音恢复了平淡,“我累了。”

      我站在原地,像是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梦中惊醒,手脚冰凉,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脖颈间的银链,依旧冰冷地贴在那里,那块翡翠,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触感。

      我看了他一眼,他闭目靠在床头,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疲惫而疏离。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转身,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轻轻带上门,将那个复杂难言的男人,和病房里弥漫的、混合着药味、潮湿气息以及无形张力的空气,一同关在了身后。

      走廊里灯光惨白,空无一人。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

      抬起手,指尖颤抖着,触碰着脖颈上那根银链和那块翡翠。

      它到底是什么?

      是枷锁?是烙印?还是……

      我用力闭了闭眼,将脸埋进膝盖。

      雨水,依旧在窗外,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这个世界,也敲打着我混乱不堪的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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