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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省城的雨季,仿佛一场无休无止的、粘稠的默哀,终于在某个灰暗的清晨,耗尽了最后一丝水汽。铅云散去,露出被洗涤得格外苍白的天幕,阳光是吝啬的,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有气无力的惨淡,勉勉强强地透过病房窗户,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程砚出院的日子,就这样在一种近乎刻意的平淡中到来了。

      没有通知任何人,没有安排任何迎接的阵仗。仿佛他只是出门进行了一次短暂的、不愉快的公务旅行,如今倦鸟归巢。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场“急病”背后必然隐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惊涛骇浪,而他的回归,也绝不会是简单的休养结束。

      我帮他收拾着病房里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几套换洗衣物,一个装着药物和简单洗漱用品的旅行包,还有那本他偶尔翻阅、却从未看完的财经杂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安静,只有衣物折叠时细微的窣窣声,和我们之间那种近乎凝固的、心照不宣的沉默。

      程砚已经换下了病号服,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羊绒衫和同色系休闲裤,外面随意搭了件黑色的轻薄羽绒服。衣物柔软,剪裁精良,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伤病初愈的清减,却衬得他脸色有种近乎冷冽的苍白。他站在窗边,背对着我,望着楼下医院花园里已经开始泛黄的草坪和稀疏的人影,侧脸的线条在稀薄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硬。

      那道腹部的疤痕,被妥帖地掩盖在衣物之下,仿佛从未存在。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粉红,狰狞,像一道沉默的封印,也像一枚扭曲的勋章,烙在他身上,也烙在我们这段关系里。

      最后一件衬衫被叠好,放进旅行袋。我拉上拉链,动作顿住。该走了。离开这个困守了将近一个月的、弥漫着消毒水和生死气息的方寸之地,回到那个更加庞大、也更加复杂的、名为“沈家”和“现实”的牢笼。

      程砚似乎感知到了我的停顿,他缓缓转过身。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周身轮廓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却让他的脸隐在逆光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

      “走吧。”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结束了一次寻常的探视。

      我拎起旅行袋,跟在他身后。他走路的速度不算快,但步伐稳健,腰背挺直,除了脸色依旧缺乏血色,几乎看不出重伤初愈的痕迹。那股属于“程砚”的、无形的压迫感和掌控力,正随着他每一步的迈出,迅速而确凿地回归。

      走廊,电梯,大厅。消毒水的味道渐渐被医院外浑浊而充满生命力的城市气息取代。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慕早已静静停在门口,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

      坐进后座,车门关闭的轻响,像是一道分界线,将医院那个充满病痛、脆弱和诡异依赖的临时世界,彻底隔绝在外。车厢内弥漫着熟悉的皮革和香氛味道,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将我们两人困在了一个更加私密、却也更加微妙的空间里。

      车子平稳地驶入车流。程砚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街景。他的侧脸在车窗玻璃的映衬下,显得既熟悉又陌生。那些在医院里偶尔流露出的疲惫、茫然,甚至那一丝极淡的、近乎依赖的眼神,此刻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在重新评估和计算着什么的平静。

      我坐在他旁边,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抓着膝盖上的布料。脖颈间的银链,因为车身的轻微颠簸,偶尔会碰到锁骨,带来冰凉的触感。那块粗糙的平安锁,则紧紧贴在心口,带着我的体温,也沉甸甸地压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恨意吗?当然有。看着他重新披上那身无懈可击的铠甲,那种被掌控、被物化的窒息感,再次清晰而尖锐地浮现。但恨意之中,又混杂了更多别的东西——医院里日夜守候的疲惫,看到他脱离危险时的如释重负,以及……对他那句“在我以为要死的时候,抓住的……是你”的,无法言说的悸动与茫然。

      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

      车子没有开往沈家老宅,而是驶向了市中心沈氏集团总部大厦的方向。这个信号,清晰无误。

      果然,程砚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重新上岗般的、不容置疑的权威:“直接去公司。有些积压的事情,需要处理。”

      “你的身体……”我下意识地开口,话到一半,又顿住了。我知道,劝诫是徒劳的。工作,权力,掌控,这些才是他真正的“营养剂”和“止痛药”。

      程砚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淡,却带着一丝极浅的、近乎嘲弄的了然。“死不了。”他淡淡地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车子驶入地下停车场,专属电梯直达顶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外面是早已肃立等候的陈秘书和几位核心高管。看到程砚,他们眼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敬畏和如释重负,齐声问候:“程总!”

      程砚微微颔首,步履未停,径直走向他的总裁办公室。我跟在他身后,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他每一步的迈出,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冰冷而强大的气场,正在迅速弥散开来,将整个楼层都笼罩其中。

      办公室依旧宽敞、奢华、一尘不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程砚脱下外套,递给陈秘书,然后走到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那个位置,仿佛天生就该属于他。

      他没有立刻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而是靠进宽大的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目光缓缓扫过办公室里的一切,最后,落在了站在办公桌前的我身上。

      那目光,平静,深邃,带着一种重新评估的锐利。

      “坐。”他示意我对面的椅子。

      我依言坐下,背脊不自觉地挺直。

      “滇南的事,翻篇了。”他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一笔已经结算清楚的旧账,“但有些教训,需要记住。”

      我抿了抿唇,没说话。

      “第一,永远不要高估自己的能力和运气。第二,有些圈子,不是你能碰,也不是你该好奇的。”他的目光像手术刀,似乎要剖开我所有隐藏的心思,“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住我,那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沈绎,你的命,现在不仅仅是你的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我心上,“它连着沈家,也……连着我。”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所以,”他靠回椅背,姿态放松,眼神却更加锐利,“别再让我看到,你拿它去冒险。你的任何‘擅自行动’,都可能带来你无法承受的后果。明白吗?”

      这不是商量,不是建议,而是命令。是他在经历过生死边缘、确认了某种扭曲的“所有权”之后,重新划下的、更加清晰也更加冷酷的边界。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苍白却写满掌控欲望的脸,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吞噬的眼睛。脖颈上的银链,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沉重,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恨意如同冰冷的火焰,在心底灼烧。但这一次,火焰之中,还掺杂了一丝清晰的、冰冷的认知——他说的,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事实。我们早已被捆绑在一起,一损俱损。我的“冒险”,可能会害死他(就像在滇南),也可能会害死我自己,甚至拖垮沈家。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屈服,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无力的愤怒和……悲哀。

      “明白。”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程砚似乎对我的“顺从”还算满意,他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桌上堆积的文件。“‘蓝海科技’的并购案,最终协议我看过了,有几个细节需要调整。你去跟法务部和项目组对接,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修改版。”

      工作指令,来得如此自然,如此迅速。仿佛中间那近一个月的生死波折、病榻缠绵,都只是一场需要尽快遗忘的噩梦,而现实,永远是冰冷的数字、严苛的条款和无休止的博弈。

      “是。”我起身,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转身离开办公室的瞬间,我听到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却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脖子上那条链子,戴好。”

      我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合拢,将他和那个充满压迫感的空间隔绝开来。走廊里空调很足,但我却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陈秘书已经等在门外,将一沓厚厚的文件递给我,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沈少,程总交代的项目资料,以及需要联系的负责人名单。”

      我接过文件,沉甸甸的。这不是普通的文件,这是枷锁,是标记,是他重新将我纳入掌控轨道的确凿证据。

      我走回那个属于我的、却更像囚笼的小办公室。窗外的城市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灰暗而巨大,像一头蛰伏的、沉默的巨兽。

      脖颈上的银链,冰冷却固执地存在着。我抬起手,指尖触碰到那块温润的翡翠平安锁,又划过下面那根细细的、冰凉的银链。

      他说,我的命,连着他。

      他说,链子戴好。

      这不再是单纯的羞辱或惩罚。这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可怕的宣告。宣告着经过滇南的血与火、生与死的洗礼,我们之间的捆绑,已经深入骨髓,无法剥离。恨意与依赖,掌控与救赎,伤害与保护……所有这些矛盾而扭曲的情感,都被这条冰冷的银链,死死地拴在了一起。

      我坐进椅子里,打开文件。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映入眼帘,但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程砚的话,回响着医院里他抓住我手时的温度,回响着他抚过疤痕时眼中的复杂,也回响着刚才他下达命令时,那不容置疑的冰冷。

      游戏从未结束。

      只是换了一个场地,换了一种方式。

      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似乎……有些东西,在他心里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偏执了。

      而我,被困在这新的规则里,被困在这根银链之下,前路茫茫,不知该如何自处。

      恨吗?当然。
      怕吗?也有。
      但除了恨和怕,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在一片荒芜的心田里,扭曲地、悄无声息地滋生着。

      像藤蔓,缠绕着恨意的荆棘,一同生长,将我们越捆越紧,直至……窒息,或者,融为一体。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重新将目光投向面前的文件。

      工作还要继续。生活(如果这还能称之为生活)还要继续。

      在这座由金钱、权力、恨意和扭曲羁绊构筑的华丽囚笼里,我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继续扮演好我的角色——那个戴着项圈、命不由己、却不得不与掌控者一同起舞的,囚徒。

      窗外的天光,似乎又暗下去了一些。

      雨季结束了。

      但属于我的,另一场更加漫长、更加无声的雨季,或许,才刚刚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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