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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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集团大厦顶层的空气，似乎永远凝固在一种恒定的、低温的紧绷之中。巨大的落地窗外，省城的天空在短暂的放晴后，重新聚拢起铁灰色的云层，酝酿着下一场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雨。但窗内的世界，时间被精准地切割成以小时、甚至分钟为单位的议程，填塞进无穷无尽的会议、报告、数据和决策里。
程砚的回归，像一台经过精密检修后重新启动的顶级机器，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和效率，重新掌控了整个庞大商业帝国的每一个齿轮。他的办公室成了绝对的核心，指令从这里发出，通过各种渠道，辐射到沈氏触角所及的每一个角落。那种重伤初愈的虚弱，除了他略显清瘦的脸颊和眼底偶尔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几乎寻不到任何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受伤前更加内敛、也更加深不可测的冷静，仿佛滇南的血与火，将他淬炼得更加坚硬，也更加……危险。
我的“囚笼”，也从医院的病房，无缝切换到了这间位于他办公室隔壁、稍小一些、却同样能俯瞰大半个城市的“助理办公室”。陈秘书的效率极高，在我回到公司的第二天，所有必要的工作权限、通讯渠道、乃至每日需要跟进的事项清单，就已经井井有条地摆在了我的桌上。
日程表排得密不透风。上午是与法务部就“蓝海科技”并购案最终条款的拉锯战；下午是参加一个关于东南亚市场拓展的战略研讨会；间隙里，还要处理如雪片般飞来的、需要程砚“过目”或“批示”的各类文件——我负责初步筛选、整理、并提出简要建议。
工作本身并不陌生，甚至，经过滇南之前那段时间的“填鸭式”恶补和程砚近乎苛刻的挑剔，我处理起来竟有种诡异的“得心应手”。那些复杂的财务模型，晦涩的法律条款，错综的市场分析，不再像天书般令人望而生畏。我能看出其中隐藏的风险点，能提出还算切中要害的疑问，甚至偶尔能在讨论中，补充一两个被遗漏的细节。
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仿佛被强行撬开了一个从未使用过的脑区，里面储存着的，是属于“商人沈绎”的、冰冷而理性的逻辑和判断力。这种能力的觉醒，并未带来多少喜悦，反而更像是一种认命般的、苦涩的熟练。像一台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终于开始按照预设的轨道，平稳而精准地运行。
我和程砚之间的交流，也彻底被工作格式化。
“程总，这是‘蓝海’案法务修改后的第三版协议，主要调整了知识产权归属和竞业禁止条款，风险评级从B+降至B-。”
“放那儿。下午会议的材料呢？”
“准备好了，包括三家竞品公司的近期动态和我们的应对策略初稿。”
“嗯。北美分公司的季度财报，异常数据标红，下班前给我分析摘要。”
“是。”
简洁，高效，没有一句废话，更没有任何超出工作范围的情绪流露。他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巨大办公桌后，目光沉静锐利，下达指令时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我站在桌前，或坐在隔壁的办公室里，接收，执行，反馈。我们像精密仪器中两个咬合的齿轮，依靠着冰冷的规则和既定的程序运转，维持着这台名为“沈氏”的机器向前。
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无形高墙，似乎比在医院时砌得更高、更厚了。滇南的生死相依，病床前的短暂脆弱，还有那些关于“链子”和“抓住”的、近乎剖白心迹的言语，都被彻底封存在了那间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成了仅供午夜梦回时偶然闪回的、不真实的碎片。
只有在极少数、极其细微的瞬间，那道墙似乎会裂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比如，某次我送一份紧急文件进去时，他正撑着额头，闭目靠在椅背上，眉心微蹙，脸色在顶灯下显得过分苍白。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立刻睁眼，那瞬间的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未及掩饰的、属于病人的倦怠和脆弱，但下一秒，就被惯常的冷硬覆盖。
“放下吧。”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哑一分。
我没有立刻离开，迟疑了一下：“需要……帮你倒杯热水吗？”
他抬眼看我，目光很深，里面有什么东西微微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归于平静。“不用。”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把门带上。”
比如，在一次关于某个海外项目风险的视频会议上，对方团队中的一个华裔代表，言语间屡次提及“程总前段时间的意外”，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程砚全程面无表情，只在对方第三次隐晦提起时，忽然打断了对方的发言。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碾压般的力量：“李博士，我们今天讨论的是项目可行性，不是我的健康状况。如果你对后者更感兴趣，可以会后私下约我的医生。”语气平淡，却让屏幕那头的人瞬间噤声，脸色尴尬。
会议结束后，他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说话。我站在一旁，整理着会议纪要，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厌烦、冰冷以及一丝未消怒意的低气压。那一刻，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滇南的事，绝不仅仅是“翻篇了”那么简单。它成了他履历上一个需要被谨慎处理的“污点”，也成了某些人眼中可能存在的“弱点”。而他要做的，就是更快、更狠、更无懈可击地，将这些试探和轻慢，彻底碾碎。
还有一次，深夜加班。整层楼只剩下我和他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处理完最后一份报告，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准备离开。经过他办公室时，发现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主灯，只有桌上一盏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他背对着门，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一杯水，静静地望着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那个挺拔的背影，在空旷昏暗的办公室里，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我脚步顿住，站在门外阴影里，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脖颈上的银链，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也敛去了白日里的冰冷光泽。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头，但并没有完全转过来。
“还没走？”他的声音传来，比白天更加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正要走。”我低声回答。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说话，也没回头。
我站了几秒，最终，还是转身，轻轻地离开了。走廊里感应灯次第亮起，又在我身后次第熄灭，将我重新投入黑暗之中。
这些细微的瞬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小小的涟漪，又很快恢复平静。我们依旧维持着那种工作化的、疏离而高效的关系。那道墙，始终矗立在那里。
直到这天下午，一个突如其来的“插曲”，像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这潭表面平静的死水。
程砚有一个重要的跨国视频谈判，对方是欧洲某老牌家族企业的代表，事关一笔数额巨大的技术引进和合资。会议安排在顶层的小型专用会议室，保密级别极高，除了双方核心人员，连陈秘书都不能进入，只由我在隔壁的监控室做技术支持和记录。
谈判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对方倚仗技术垄断，态度傲慢，开出的条件极为苛刻。程砚则寸步不让，唇枪舌剑，每一个反驳都犀利精准，直指对方条款中的漏洞和潜在风险。气氛一度紧绷到极点。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谈判似乎要陷入僵局时，对方为首的那个银发老者，忽然话锋一转，脸上堆起看似和蔼、实则充满算计的笑容，用略带口音的英语说道：
“程先生，听闻您前些日子身体抱恙，如今看来，恢复得不错。我们家族一向看重合作者的……稳定性与长远性。有些意外，总是让人不得不更加谨慎。当然，我们对沈氏的实力是认可的，只是这合作条件嘛，自然也要考虑到可能存在的……不确定因素。”
这话里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他在利用程砚“急病”的由头，作为压价的筹码，甚至隐含威胁。
监控屏幕前，我的心猛地一沉。看向主屏幕上的程砚。他坐在谈判桌的一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有节奏地、极轻地叩击着。
那是他极度专注和克制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对方见他不语，似乎觉得抓住了软肋，语气更加“恳切”：“程先生，我们都是生意人，明白风险需要共同承担的道理。我们提出的这份备选方案，虽然权益分配上我们多占一些，但相应的，我们也愿意提供更长期的技术支持和市场保障，这对于沈氏目前的……状况来说，未必不是更稳妥的选择。”
“更稳妥的选择？”程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威尔逊先生，您指的是，在贵方技术即将面临迭代风险、市场占有率被新兴公司不断蚕食的‘状况’下，找一个‘病愈初归’的合作者，来分担贵方的压力和风险，同时攫取更大份额的利益——这种‘稳妥’吗？”
他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对方老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程砚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屏幕：“我的健康状况，不劳费心。至于沈氏的‘状况’……”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或许威尔逊先生应该先了解一下，过去一个月，在您所谓的‘意外’期间，沈氏旗下三家核心子公司的股价涨幅，以及我们在东南亚新能源领域最新达成的战略合作。用旧地图，找不到新大陆。用过时的信息来评估合作伙伴，这才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事实碾压般的力量。他甚至没有提高音量，但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破了对方试图营造的优越感和压价企图。
屏幕那头，银发老者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身边的团队成员也开始低声交换眼神，气氛瞬间逆转。
程砚不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重新将话题拉回技术条款和权益分配的细节上，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强势，已然笼罩了整个谈判。
后续的谈判进展得出奇顺利。对方的气焰明显被打压下去，在很多关键条款上做出了让步。最终，双方达成了初步协议，条件远比对方最初提出的优厚。
会议结束，屏幕暗下去。监控室里一片寂静。
我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心脏还在因为刚才那场没有硝烟却惊心动魄的交锋而剧烈跳动。不是紧张，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我见识过程砚在商场上的冷酷手腕，但像今天这样，在被人当面用“弱点”攻击时，如此冷静、如此犀利、如此不留情面地反击，并将劣势瞬间转化为谈判优势……还是第一次。
那种掌控力，那种深植于骨子里的强悍和绝不退让，即使在病愈初归、被人质疑“稳定性”时，也未曾减弱分毫。甚至，因为经历生死，反而更增添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可怕。
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让步。他只需要胜利，绝对的胜利。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好会议记录，起身走向隔壁的会议室。
推开门，程砚还坐在主位上，没有立刻离开。他微微仰头，靠着椅背，闭着眼睛，手指揉着眉心，脸上露出一丝清晰的疲惫。谈判时的锋芒毕露此刻全部收敛，只剩下高强度对抗后的消耗。
听到开门声，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
“记录整理好了？”他问，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嗯，要点和初步协议框架已经摘要出来。”我将手中的平板电脑递过去。
他没有接，只是看着我，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一些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冷意，有达成目标的沉静，或许还有一丝……别的什么。
“刚才，”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你怎么看？”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犹豫片刻，我如实回答：“很精彩。反击得……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程砚微微挑眉，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极淡的、自嘲的笑，“不过是把别人扔过来的石头，再扔回去而已。”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窗外，阴云低垂，天色昏暗。
“沈绎，”他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有些飘忽，“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因为你弱，或者你‘病’了，就对你仁慈。相反，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试图从你身上撕下最大的一块肉。”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我：“所以，永远不能露出软弱。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站着，把牙齿对准他们的喉咙。”
他的话，冰冷而残酷，却像一把锤子，狠狠敲在我的认知上。我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苍白却挺直的身影，忽然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他的强大，他的掌控欲，他的冷酷甚至疯狂，都是在无数次这样的“撕咬”中，淬炼出来的生存本能。
滇南的伤疤，不仅留在了他的腹部，更刻进了他的骨血，让他比以往更加警惕，也更加……不容侵犯。
而我，被这条银链拴在他身边，目睹这一切，感受这一切，是否也在被无形地“淬炼”着？朝着一个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惧的方向？
程砚走过来，停在我面前。距离不远不近，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再次笼罩下来。他的目光，落在我脖颈间，那里，银链从衬衫领口露出一小截。
“今天做得不错。”他忽然说，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记录摘要很清晰。”
这大概算是……表扬？在这种语境下？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越过我，朝门口走去。
“通知项目组，今晚加班，把协议最终文本敲定。明天上午，我要看到签字版。”他头也不回地吩咐，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权威。
“是。”我下意识地应道。
他拉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厚重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会议室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谈判的硝烟味，和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木香气。
脖颈上的银链，贴着皮肤，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
我抬手，指尖触碰着那块翡翠平安锁，又划过下面细细的银链。
他说，永远不能露出软弱。
他说，把牙齿对准他们的喉咙。
那么，对于他呢？对于这个将我拴在身边，既是囚禁者，又是……在生死关头我曾紧紧抓住的人，我该露出牙齿，还是继续戴上他给的项圈？
窗外，酝酿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很快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将窗外的城市景象彻底模糊。
我走到窗边，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肆意横流。
在这个由他制定规则、充满冰冷博弈和无形撕咬的世界里，我的位置，我的角色，我的未来……到底在哪里？
或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或许，答案就藏在这冰凉的雨声中，藏在这根挣不脱的银链里，藏在他那双永远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里。
而我，只能被这雨水裹挟着，被这银链牵引着，朝着那个由他主宰的、未知的深渊，一步步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 26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