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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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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整夜,清晨时分才渐渐收敛成城市上空一片阴郁的潮气。沈氏大厦的玻璃幕墙被洗刷得过分洁净,反射着铅灰色天光,像一块块冰冷巨大的墓碑,沉默地矗立在钢铁丛林之中。
程砚的指令如同精准的军令,在昨夜便已层层下达。当我踏入顶层时,那种熟悉的、紧绷如弓弦的气氛已然弥漫开来。陈秘书步履匆匆,抱着一摞文件夹穿梭在各个办公室之间,偶尔抬头,眼神里是心照不宣的凝重。“蓝海科技”最终协议的签字版本,必须在上午十点前,毫无瑕疵地摆上程砚的办公桌。
项目组的灯光亮了一夜。我参与其中,核对条款,斟酌字眼,将程砚在谈判中赢得的每一点优势,都化为严谨的法律条文。空气里弥漫着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和熬夜后的疲惫汗味。没有人抱怨,只有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的窸窣,偶尔夹杂几句压低的、关于某个技术参数或赔偿上限的快速争论。
我坐在会议桌一角,指尖在平板电脑上滑动,目光掠过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条款。那些曾经让我头晕目眩的专业术语和数字,如今竟能条件反射般地在脑中归类、分析、评估风险。这是一种被强行植入的技能,带着程砚式冷酷高效的烙印。胃里空荡荡的,却感觉不到饥饿,只有一种机械运转般的麻木。
九点四十五分,最终版本定稿,发送至法务部做最后的合规性核验。我靠在椅背上,闭了闭干涩的眼睛。脖颈上的银链因为姿势改变,轻轻磕在锁骨上,冰凉一下。
“沈少,”项目组的一个年轻律师,顶着一对黑眼圈,将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余温的厚厚一沓协议递过来,语气带着完成重大任务后的虚脱和一丝讨好,“您看看,还有没有问题?”
我接过,纸张沉甸甸的。随手翻了几页,目光落在几个被特别标注的关键条款上——知识产权共享比例,技术迭代的优先授权,以及一个颇为严苛的违约赔偿公式。这些都是昨天谈判桌上,程砚从对方手里硬生生扳回来的成果。
“嗯。”我应了一声,没有多言,起身走向程砚的办公室。
门虚掩着。我敲了敲,里面传来一声平淡的“进”。
推门进去,程砚已经在了。他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似乎也在看着窗外那一片沉滞的灰蒙。听到声音,他转过身。今天他换上了一套深蓝色的 Brioni 手工西装,面料挺括,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完全看不出重伤初愈的痕迹。腕间是一块宝玑的传世系列,复杂精密的表盘在室内光线下泛着冷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那片深潭,比窗外天色更加晦暗难测。
“程总,协议最终版。”我将文件放在他宽大的办公桌上。
他走过来,没有立刻去翻看,目光先落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一夜没睡?”
他的语气听不出关切,更像是陈述一个观察到的事实。
“项目组都在加班。”我避开了他的问题。
程砚没再追问,拿起那份协议,走到办公桌后坐下,开始快速翻阅。他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锐利如扫描仪,偶尔在某页停顿,指尖在纸面上某个条款旁轻轻一点,然后继续。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他腕表指针几乎听不见的滴答声。
我站在桌前,静静等待。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下颌线清晰而冷硬。这张脸,无论看过多少次,在这样近距离的、安静的对峙时刻,依旧具有某种慑人的、近乎暴力的美感。尤其是当他全神贯注时,那种剥离了所有多余情绪、只剩下纯粹理性与掌控欲的状态,像一件精心锻造的武器,美丽,而致命。
几分钟后,他合上最后一页,将协议轻轻放在桌上,抬起眼。
“可以。”他吐出两个字,算是认可。“通知法务,准备签约仪式。时间定在下午三点,地点就在集团会议室。媒体通稿,让公关部按A方案准备,强调技术共赢和长期战略。”
“是。”我记下要点。
“另外,”他顿了顿,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那是一个放松却依旧充满掌控感的姿势,“晚上‘君悦酒店’有个慈善拍卖晚宴,何家主办的,你跟我一起去。”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我微微蹙眉。这种社交场合,以前他极少主动带我出席,尤其是这种带有明显“展示”和“社交”性质的晚宴。
“我需要准备什么?”我压下心里的疑虑,公事公办地问。
“陈秘书会安排。”程砚的目光扫过我身上因为熬夜而显得有些皱的衬衫,“下午签约仪式后,让形象顾问过来。”
“形象顾问?”我愣了一下。这未免太过……周到,或者说,控制。
程砚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沈绎,你现在代表的不仅仅是沈氏,也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我。”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我脖颈间,“既然要站在人前,就该有相应的样子。这不是请求。”
又是这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我抿了抿唇,没再反驳。“知道了。”
下午的签约仪式按部就班,隆重而高效。闪光灯下,程砚与“蓝海科技”的创始人握手,交换文件,脸上是无可挑剔的、礼节性的微笑,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冰冷。我站在台下观礼区的人群边缘,看着他在众星捧月中游刃有余,看着他如何将一场艰苦谈判的胜利,轻描淡写地转化为一次完美的公关展示。
脖颈间的银链,在衬衫领口下若隐若现。我忽然想起他昨天在会议室说的话——永远不能露出软弱。此刻的他,便是这句话最完美的诠释。
仪式结束后,我被陈秘书带到了一间休息室。里面已经等着一位妆容精致、笑容得体的女士,是沈氏长期合作的高端形象顾问。她带来了一排衣架,上面挂满了各色礼服和正装,旁边还摆着配饰盒和化妆箱。
“沈少,程总吩咐,今晚的场合比较重要,希望您能呈现最佳状态。”顾问微笑着,语气恭敬却不容拒绝,“我们先试试这套 Tom Ford 的丝绒晚礼服?颜色和剪裁都很适合您。”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像一场被精心导演的戏剧排练。试衣,调整,搭配领结、袖扣、腕表(一块程砚指定的、与我平日风格迥异的积家超薄月相),甚至发型和极淡的妆容。顾问的眼光毒辣,手法专业,将我身上最后一丝熬夜的疲惫和随性都打磨殆尽,包装成一个光鲜亮丽、无可指摘的“沈家少爷”模样。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而精致的自己,黑色丝绒礼服妥帖合身,衬得肤色愈发苍白,眼神却因为刻意的修饰而显得空洞。脖颈上的银链被小心地隐藏在礼服立领之下,但那块翡翠平安锁的形状,依旧透过薄薄的丝绒面料,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像一道无法彻底掩盖的烙印。
傍晚,程砚的车准时出现在大厦楼下。他换了身更正式的塔士多礼服,经典的黑色,领结打得一丝不苟,袖口露出定制的铂金袖扣,在暮色中闪着冷冽的光。他坐在后座,看到我上车,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难以捕捉,然后便恢复了平淡。
“不错。”他只说了两个字。
车子驶向“君悦酒店”。华灯初上,城市换上了夜晚奢靡的面具。酒店门前,豪车云集,衣香鬓影。记者们的长枪短炮捕捉着每一位到场名流的瞬间。
程砚一下车,便成为了焦点。他从容地应对着闪光灯和问候,脸上是那种我熟悉的、疏离而礼貌的社交微笑。我跟在他身后半步,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评估的,带着各种算计和窥探。
何家的三公子亲自在门口迎接,热情地拍着程砚的肩膀:“程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听说下午刚签了个大单?恭喜恭喜!”
“何少客气。”程砚与他寒暄,语气熟稔,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何三的目光随即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这位就是沈少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一表人才!程总,你们兄弟俩站在一起,真是我们今晚的亮丽风景线啊!”
“兄弟”两个字,被他用一种夸张的语调说出,在周围隐约的议论声中,显得格外刺耳。我能感觉到程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何少过奖了。小绎,来,见过何三公子。”他侧身,将我稍稍引到身前,动作自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荐意味。
我压下心头的不适,朝何三微微点头:“何少,久仰。”
“好,好!里面请!今晚可有不少好东西,程总看看有没有入眼的!”何三笑着将我们引入宴会厅。
厅内金碧辉煌,水晶吊灯将光芒碎成千万片,洒在女宾们昂贵的珠宝和男宾们矜持的笑容上。空气里弥漫着香水、香槟和金钱混合的甜腻气息。拍卖台已经布置好,展示着今晚的拍品——古董珠宝,名家画作,稀有腕表……每一件都标着令人咋舌的估价。
程砚很快被一群人围住。我端着侍者递来的香槟,站在稍远一些的柱子旁,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沈家少爷”和“程砚身边人”的双重标签,让我无法真正隐身。不断有人上前搭话,试探,恭维,或者意味深长地提及下午的签约,试图从我这里打探些什么。
我学着程砚的样子,用最简短、最模糊的词汇应付过去,脸上维持着淡淡的、无可挑剔的礼貌性微笑。内心却感到一阵阵的烦躁和厌倦。这种虚伪的应酬,觥筹交错下的暗流汹涌,比处理那些冰冷的文件更让人疲惫。
拍卖开始后,气氛稍微专注了一些。程砚坐在前排的VIP席位,偶尔举牌,参与几件拍品的竞拍。他出手不算频繁,但每次举牌都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冷静,价格往往很快就被抬到一个令人咂舌的高度。最终,他拍下了一对十九世纪的翡翠耳环,成色极佳,水头饱满。
当拍卖师落槌,宣布程砚竞得时,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叹和议论。不少人将目光投向我,又看看那对耳环,眼神变得暧昧而探究。
程砚对此恍若未觉,平静地签下确认单。
晚宴进行到后半段,我借口透气,走到了宴会厅相连的露天平台上。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厅内令人窒息的甜腻。楼下是城市璀璨的夜景,车流如河,霓虹闪烁,一片虚假的繁荣。
我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松了松领结,长长吐出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脖颈,丝绒面料下,银链的轮廓清晰可辨。
“怎么?不习惯?”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心头一跳,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程砚走到了我身边,同样靠在栏杆上,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远处的夜色里。
“还好。”我低声说。
“说谎。”他淡淡地揭穿我,喝了一口酒。“你脸上的假笑,僵硬得像面具。”
我沉默。在他面前,伪装总是徒劳。
“那对耳环,”我忽然开口,自己也有些意外会提起这个,“是拍给谁的?”
程砚侧过头,看了我一眼。平台上的光线昏暗,他的脸半明半昧,眼神在夜色中显得幽深难测。“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或许是他哪个需要笼络的“红颜知己”?或许是某个重要的商业伙伴的夫人?又或许……只是单纯地看中了那翡翠的成色,与我脖子上这块出自同一块料子?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程砚转回头,继续望着夜景,过了片刻,才缓缓道:“拍下来,总比落在不该落的人手里好。”
这话说得含糊,但我却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不该落的人?是指可能会利用这对耳环做文章的人?还是指……与过去那段关于翡翠和“林婉君”的隐秘往事有关的人?
他没有解释,我也没有再问。我们就这样并肩站着,听着远处宴会厅隐约传来的音乐和喧嚣,看着脚下这片浮华而冰冷的世界。
夜风吹起他额前一丝不羁的发丝,也吹动我礼服的下摆。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却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由过往和现实共同构筑的冰层。
“沈绎。”他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嗯?”
“今天在签约仪式上,”他顿了顿,语气没什么起伏,“你站在下面,看起来……像个局外人。”
我的心微微一沉。他是在指责我没有融入?还是……
“我本来就是个局外人。”我扯了扯嘴角,带着自嘲。
程砚沉默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极其平静,却字字清晰的语气说:“从我把你从滇南带回来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了。”
我猛地转头看向他。他的侧脸在夜色中轮廓分明,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
不是局外人?那是什么?囚徒?所有物?还是……某种连他自己都难以定义的、更加复杂的共存关系?
他忽然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然后,毫无预兆地,朝我伸出手。不是命令,也不是触碰,只是将掌心向上,摊开在我面前。
和那天在医院里,如出一辙的动作。
我僵住了,怔怔地看着他摊开的手掌。掌心的纹路在昏暗光线下看不真切,但那是一个毫无防备、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意味的邀请姿态。
夜风更冷了。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寂静的平台上,擂鼓般清晰。
时间仿佛凝滞。宴会厅里的音乐飘来,是一支慵懒的爵士曲调,缠绵悱恻,与此刻我们之间紧绷的沉默形成诡异对比。
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是让我把手放上去?还是仅仅又一个测试,一个提醒,提醒我我们之间那根无形的线,始终握在他手里?
我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对峙压得喘不过气时,程砚却缓缓收回了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又仿佛……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什么。
他没有再看我,重新拿起酒杯,将里面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度。
“回去吧。”他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转身,率先朝灯火通明的宴会厅走去。
我独自站在原地,夜风灌进礼服领口,激起一阵寒颤。脖颈间的银链,似乎比刚才更加冰冷。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融进那片金碧辉煌的虚假温暖里。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刚才摊开时,那一瞬间的、无形的温度,或者,那只是我的幻觉。
不是局外人。
那到底是什么?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抬起手,触碰着隐藏在丝绒下的、那根冰冷的银链。
答案,或许就像这夜色一样,浓稠,黑暗,深不见底。
而我,早已身在其中,无法挣脱,也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