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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雨夜的霓虹在湿漉漉的车窗上拖曳出破碎迷离的光带,像某种无声的谵妄。车厢内弥漫着高档香氛、程砚身上残留的极淡雪茄味,以及一种紧绷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默。晚宴上的浮华喧嚣被彻底隔绝在外,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雨水敲打车顶的单调声响。

      程砚靠在座椅深处,闭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那是他极度疲惫或思考时的小动作。晚礼服外套随意搭在一旁,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清晰的喉结和一小片苍白的皮肤。那片皮肤上,似乎有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旧痕——不是腹部的刀伤,更像是更久远的东西。

      我的目光在那道痕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飞快移开,重新投向窗外流动的、被雨水扭曲的城市光影。脖颈间的银链被丝绒礼服领口妥帖地藏着,但那块平安锁的轮廓,依旧顽固地抵着我的锁骨,像一个沉默的、冰冷的提醒。

      他说,从滇南回来,我就不是局外人了。

      那我现在是什么?一个被迫参与他所有光鲜与肮脏交易的共犯?一个挂着沈家名头、实则被他牢牢拴在身边的展示品?还是……某种连定义都模糊不清的、更加扭曲的共生体?

      车子没有驶向沈家老宅,也没有回公司,而是拐入了城西一片静谧的、绿树掩映的高档住宅区。最终,停在一栋独栋别墅前。风格现代简约,线条冷硬,与沈家老宅那种厚重的奢华感截然不同。

      程砚睁开眼,眼底没有任何初醒的朦胧,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清醒。“下车。”他简短地命令,率先推开车门。

      我跟着他走进别墅。室内设计是极简主义,黑白灰的主色调,巨大的落地窗,昂贵的意大利家具,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烟火气,像一间精心布置的展厅,或者……一个安全的据点。

      “以后你住这里。”程砚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走向开放式的厨房,从嵌入式冰箱里拿出一瓶水。“老宅那边,暂时不要回去了。”

      我站在原地,消化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离开沈家老宅?那个充斥着父亲阴影、也见证了我所有不堪过往的地方?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问。

      程砚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他转过身,靠在流理台边缘,目光平静地看着我:“老宅人多眼杂,不方便。这里清静,安保也好。”他顿了顿,补充道,“离公司也近。”

      理由充分,无可挑剔。但我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为了“方便”和“清静”。这是一种更加彻底的隔离和控制。切断我与过去的物理联系,将我放置在一个完全由他掌控的、崭新的“笼子”里。

      我没有反驳,也无力反驳。只是沉默地打量着这个将成为我新囚笼的空间。

      程砚将水瓶放在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楼上左手第一间是你的卧室,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右手边是我的书房和卧室,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进去。”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界限。

      界限。永远都是界限。我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嘲弄。

      “知道了。”我低声应道,转身朝楼梯走去。

      “沈绎。”他在身后叫住我。

      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把那身衣服换了。”他的声音传来,没什么情绪,“看着碍眼。”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这套被他“形象顾问”精心打造、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束缚的丝绒礼服。碍眼。是因为它提醒着他今晚在众人面前对我的“展示”和“定位”吗?还是因为,它让我看起来,太像个试图融入他那个冰冷世界的、可笑的仿制品?

      我没说话,快步上楼,找到了他说的那间卧室。推开门,里面同样是一尘不染的极简风格,一张宽大的床,嵌入式衣柜,落地窗对着后院的泳池。衣柜里已经挂满了衣物,从日常休闲到正式西装,一应俱全,尺码款式都无可挑剔,品牌无一例外是程砚惯常选择的那些。

      他甚至……连我穿什么,都要在这里准备好。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愤怒席卷而来。我猛地扯下脖子上的领结,用力摔在地上。丝绒礼服被粗暴地脱下,扔在一边。我冲进浴室,打开花洒,让冰冷的水流冲刷过身体,试图洗掉晚宴上沾染的所有虚伪气息和那种被彻底物化的恶心感。

      水很冷,激得皮肤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抬起头,任由水流冲刷着脸。镜子里的人,眼神空洞,脸色苍白,锁骨下方,那根银链和碧绿的翡翠平安锁,在水汽中显眼得刺目。

      我伸手,狠狠抓住那根链子,冰凉的金属勒进掌心。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用力将它扯断,就像扯断这段令人窒息的关系。

      但最终,我只是松开了手。链子滑落,重新贴回皮肤,带着被焐热了一点的温度,和更加深重的冰冷。

      我知道,我扯不断。这根链子,早已不是单纯的金属,它是由谎言、恨意、扭曲的过去、滇南的血、病床前的依赖、以及他口中那句“不是局外人”共同熔铸而成的,更加坚固、也更加无形的枷锁。

      换上睡衣,走出浴室。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光线昏暗。我走到窗边,看着后院泳池在夜雨中泛着幽暗的波光。雨似乎小了些,但夜色更加浓重。

      楼下传来隐约的声响,似乎是程砚在讲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内容,但那种沉稳、冷静、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语调,隔着楼板,依旧清晰地传来。

      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了。在一个由他完全掌控的陌生空间里,听着他处理那些我或许永远无法完全知晓的、光鲜或黑暗的事务,扮演着他需要的角色,戴着这根无形的锁链,直到……

      直到什么?

      我不知道。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空气中陌生的清冷气息,还有楼下隐约持续到很晚的、属于程砚的动静。梦境混乱,交织着晚宴的闪光灯、滇南的枪声(或许是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还有程砚那双在夜色中摊开又收回的手。

      醒来时,天色蒙蒙亮。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我起床,洗漱,换上一套衣柜里准备好的休闲装。面料舒适,剪裁合身,无可挑剔,却让我感觉像穿着一件别人的皮肤。

      下楼时,程砚已经坐在餐厅里。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灰色长裤,面前摆着一杯黑咖啡和一份摊开的财经报纸。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浅淡的、没有温度的光晕。他听到脚步声,抬起眼,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表示,又低头继续看报。

      餐桌上有两份早餐,西式的,简单精致。我在他对面坐下,沉默地开始用餐。餐厅里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报纸翻动的窣窣声。气氛是一种经过刻意训练的、冰冷的平静。

      “上午九点,跟我去个地方。”程砚忽然开口,头也没抬。

      “去哪?”我问。

      “到了就知道。”他放下报纸,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穿正式点。”

      又是这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放下叉子,食欲全无。

      九点整,那辆黑色的宾利慕尚准时停在别墅门口。程砚已经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双排扣西装,打着同色系的领带,腕间是那块熟悉的百达翡丽。他坐进后座,我跟着坐进去。

      车子驶离别墅区,没有开往市中心,而是朝着城东一片相对安静、但明显是顶级富豪聚居区的方向驶去。最终,停在一座带有独立庭院、风格古典雅致的中式宅邸前。门楣上没有任何标识,但门口站着两位穿着黑色西装、身形精悍、眼神警惕的保安,透露着这里的不寻常。

      程砚下车,对其中一位保安微微点头。保安显然认识他,恭敬地侧身让开,并打开了厚重的红木大门。

      我跟着他走进去。里面别有洞天,是典型的中式园林风格,回廊曲折,假山流水,草木葱茏,与外面的现代都市仿佛两个世界。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檀香和茶香。

      一位穿着旗袍、气质温婉的中年女士迎了上来,对程砚微微欠身:“程先生,老爷在茶室等您。”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但很快敛去。

      “有劳。”程砚颔首,示意我跟上。

      我们穿过一条静谧的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茶室。茶室四面通透,竹帘半卷,可以看到外面池塘里游弋的锦鲤和摇曳的荷花。室内,一位穿着白色中式褂衫、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坐在茶海前,慢条斯理地沏着茶。

      听到脚步声,老者抬起头,露出一张慈眉善目、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气势的脸。他的目光先落在程砚身上,带着欣赏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然后,缓缓移到了我脸上。

      那目光很平和,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一瞬间,仿佛将我里外都看了个通透。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程砚来了,坐。”老者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这位就是沈家的小公子吧?果然一表人才。”

      “傅老。”程砚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却不卑微,然后示意我,“小绎,这位是傅老先生。”

      “傅老先生。”我跟着称呼,心里迅速思索着这位“傅老”的身份。能让程砚如此态度的人,在省城乃至整个商圈,都屈指可数。傅……难道是那个早已退居幕后、但影响力依旧盘根错节的傅家?

      “不必拘礼,坐,喝茶。”傅老笑着示意我们坐下,亲手将两杯沏好的茶推到我们面前。茶汤清亮,香气馥郁。

      程砚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赞道:“傅老的茶,总是最好的。”

      傅老呵呵一笑,目光却依旧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长辈看晚辈般的温和探究:“沈小子,第一次来我这儿吧?感觉如何?”

      “环境清雅,让人心静。”我谨慎地回答。

      “心静好啊。”傅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而看向程砚,“听说你前阵子身体不适,现在可大好了?”

      “劳傅老挂心,已经无碍了。”程砚放下茶杯,语气平静。

      “嗯,年轻人,身体是本钱。”傅老点点头,话锋却忽然一转,“滇南那边……最近是不是不太平?”

      我的心微微一紧。滇南!这位傅老果然知道什么!

      程砚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只是眼神稍微深沉了些许:“是有些小麻烦,不过已经处理干净了。傅老消息灵通。”

      “算不上灵通,只是人老了,耳朵还没完全背。”傅老摆摆手,拿起茶壶,又给我们续上茶,“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但有些线,踩过了,就得付出代价。程砚,你是个聪明孩子,分寸应该把握得住。”

      这话看似闲聊,实则敲打意味十足。是在警告程砚,与“九叔”那种势力的牵扯,必须到此为止?还是另有所指?

      程砚神色不变,端起茶杯:“傅老教训的是。晚辈心里有数。”

      “有数就好。”傅老不再深谈,目光又转向我,语气重新变得和蔼,“沈小子,以后跟着你哥,多学,多看。沈家这摊子,不小,要撑起来,不容易。”

      他叫我“沈小子”,却称程砚为“你哥”。这种刻意的亲昵和定位,让我心头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仿佛在这位深不可测的老人眼中,我和程砚之间那扭曲的关系,已经被简化、甚至美化成了某种“兄弟扶持”的正常剧本。

      “是,我会的。”我只能顺着他的话应道。

      接下来的时间,傅老没有再谈任何敏感话题,只是聊了些风土人情、古董收藏的闲话。程砚应对得体,我则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安静地听着,观察着。

      茶喝了三巡,傅老才仿佛不经意般提起:“对了,下个月商会换届,我这把老骨头,是时候彻底退下来享清福了。新会长的人选嘛……你们年轻人,也该多担些责任了。”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是在为程砚铺路?还是在试探?

      程砚放下茶杯,语气诚恳:“傅老是商界泰斗,我们晚辈需要您掌舵的地方还很多。至于责任,晚辈自当尽力。”

      傅老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示意茶已经凉了。这是送客的意思。

      程砚会意,起身告辞。我也跟着站起来。

      傅老没有起身相送,只是看着我们,最后对我点了点头:“沈小子,有空常来坐坐。”

      “谢谢傅老。”我躬身道。

      走出傅家宅邸,坐回车上。车子驶离那片静谧的区域,重新汇入城市的车流。

      车厢内一片沉默。程砚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我能感觉到,刚才那场看似平静的茶叙,耗费了他不少心神。

      “傅老他……”我忍不住开口。

      “不该问的别问。”程砚打断我,眼睛依旧闭着,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你只需要记住,今天你见到了他,他对你印象不算差。这就够了。”

      印象不算差?所以,带我来见傅老,是为了给我“背书”?为了在某个更高层次的圈子里,确认我的“身份”和“位置”?就像昨晚在慈善晚宴上展示我一样?

      一种更加深重的、被摆布和被利用的感觉,笼罩了我。

      “我只是你用来展示和交易的筹码,对吗?”我看着窗外,声音很轻,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尖锐。

      程砚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前方,眼神幽深冰冷。

      “筹码?”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弧度,“沈绎,如果你只是筹码,在滇南的时候,我就不会回去找你。”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的愤怒和自怜。

      我猛地转头看向他。他依旧没有看我,侧脸线条紧绷,下颌线清晰得像刀锋。

      车厢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引擎的轰鸣和窗外城市的噪音,填充着我们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他说,如果我只是筹码,就不会回去找我。

      那我又是什么?

      一个让他不惜冒险、甚至差点搭上性命也要带回来的……麻烦?负担?还是……别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承认的、更加沉重的东西?

      我看着他那张冷漠的侧脸,忽然觉得,我可能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就像我永远也扯不断脖子上的这根银链。

      它就在那里。冰冷,坚固,沉默。

      连接着我和他。

      也隔绝着我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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