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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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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那天清晨,林舟被窗玻璃上细密的冰花唤醒。
他推开窗,清冽如刀的空气涌进来,瞬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远山近树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白,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冷光。昨夜忘了收进来的半盆水,表面结了层不透明的冰壳。
他走到屋后。菜地也覆了霜,小白菜和萝卜缨子蔫蔫地耷拉着,边缘蜷曲发黑。前几日看着还算精神的辣椒苗和茄子苗,此刻也瑟缩着,叶片失去光泽,透出僵硬的青紫色。只有窗下那几株薄荷,虽然也蒙了霜,茎叶却依旧挺立着,散发出被寒冷激得更醒神的辛辣气息。
一种混合着心疼与无力的情绪,缓慢地漫上来。他蹲在田埂边,伸手碰了碰一片冻僵的菜叶。指尖传来冰凉的、失去生命的脆硬感。
背后传来踩踏霜冻枯草的沙沙声。
周岩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铁锹。他没看林舟,目光扫过那片遭了霜的菜地。
“冻坏了。”他陈述事实,语气里听不出惋惜。
林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周岩走到田垄边,用锹尖拨开一株冻死的辣椒苗周围的土。根系很浅,土一松,整棵苗便被轻易地拔了出来。他捏了捏那细弱发黑的根须,随手丢到一边。
“根没扎下去。”他说,“土没耙透,肥也没吃够。看着长了叶子,底子是虚的。”
他又查看了几株,情况大同小异。只有角落里两株小白菜,虽然叶子也受了损,但根系抓住的土块明显更大更紧实,勉强还能看。
“这两棵,”他用锹背点了点,“还能缓缓。”
林舟看着那些被轻易丢弃的、曾经绿意盎然的苗。他按照教程播种、浇水,看着它们破土、展叶,以为自己在“种植”。却原来,只是催生了一场虚浮的繁荣。一场寒霜,便打回了原形。
“都……没用了?”他声音有些干涩。
周岩直起身,看向他。“霜打过的菜,味儿苦。人吃不得,鸡鸭也不爱碰。”他顿了顿,“挖了堆肥,烂在地里,明年就是好肥料。”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生死荣枯、化作春泥,是天经地义的循环,不值得丝毫伤感。
林舟沉默地拿起旁边的锄头,开始清理那些冻死的植株。锄头磕在冻得硬实的土块上,震得虎口发麻。冰凉的根茎被翻出来,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他的动作机械,心里那点微弱的沮丧,却在周岩平静的目光下,奇异地消散了一些。
是的,没用。那就清理掉,腾出地方。等待,或者重新开始。
周岩也没闲着。他回到自己院子,很快又出来,手里提着个旧麻袋,里面装着暗褐色、已经发酵好的农家肥。他在自家菜地边缘开始挖沟,将肥料均匀地埋进去,覆上土。那是为来年春天准备的。
两人隔着篱笆,各自劳作。锄头与铁锹接触冻土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单调地回响。白霜在阳光下渐渐消融,变成细细的水珠,挂在草叶尖端,欲滴未滴。
“你的地,”周岩忽然开口,没抬头,“开春得重新深翻。下面板结了,根钻不下去。”
林舟停下手。“怎么……深翻?”
“用犁。”周岩说,“我的拖拉机后面能挂。到时候给你犁一遍。”
不是询问,又是那种平淡的安排。
林舟“嗯”了一声。他想起那台曾碾过他番茄苗的铁家伙,想起周岩操控它时沉稳的样子。
“根,”周岩埋好最后一锹肥,用脚踏实,目光看向远处雾气缭绕的山峦,“得自己往下扎。肥和水是助力,替不了它使劲。”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人也一样。外头的力,顶多松松土。往下钻,得靠自己。”
林舟握着锄头柄,指尖微微收紧。冰凉的木杆硌着掌心薄茧。
靠自己去钻?钻向哪里?这坚硬冰冷的土地深处,又有什么?
他不知道。他只觉得疲惫,觉得这冻土太过坚硬。
周岩没再说话,扛起铁锹回了自己院子。
林舟继续清理菜地。冻坏的植株被一一挖出,堆在田头一角,像一座小小的、绿色的坟茔。底下露出湿黑的泥土,混着冰碴。
他停下来,看着那片重归空荡的土地。霜冻杀死了虚浮的枝叶,也杀死了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期待。现在,这里只剩赤裸的、真实的泥土,和他自己。
风更冷了,卷着残留的霜气。
他忽然想起周岩夜里的凿木声,那稳定、重复的节奏。一凿,又一凿。木头不会自己变成灯,需要那样一下下的、持续的力。
也许,扎根也是如此。不是浪漫的破土而出,而是沉默的、对抗坚硬与寒冷的、向下的钻探。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被锄头磨出的、发红发硬的茧子。这丑陋的痕迹,或许才是开始。
傍晚,他将那堆冻死的残秧抱到屋后更远的堆肥坑,和落叶、杂草混在一起。周岩说得对,它们会腐烂,变成别的什么东西的养分。
回屋时,经过窗下。薄荷在暮色里显得格外青翠,寒意似乎只是让它的气味更加凛冽清晰。他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凉□□的叶片。
然后,他注意到薄荷根部的泥土,有新近被仔细培过的痕迹。是周岩上次暴雨后做的。泥土紧实地包裹着根系,尽管地面冻得硬邦邦,但根茎相接处的那一小圈土,看起来依然松软、透气。
外头的力,松了土。
他站起身,望向隔壁。周岩的厨房亮着灯,窗上映出他走动时模糊的身影。
林舟回到自己冷清的堂屋,划亮火柴,点燃煤油灯。
暖黄的光晕漾开。他盯着那稳定的火焰,看了很久。
然后,他走到墙角,从碗柜深处,拿出了那个硬壳笔记本。翻开,找到夹着打印纸的那一页。
加粗的字体在跳动的灯光下,依旧刺眼。那些否定,那些质疑,那些将他最后一点立足之地也击碎的言语。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将那一页纸,连同下面几张涂满沮丧线条的草图,一起,缓缓地、彻底地撕了下来。
纸张脱离的声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他将撕下的几页揉成一团,拿到门外,就着煤油灯的火苗,点燃。
纸张蜷曲,焦黑,迅速化为灰烬,被夜风一吹,散入黑暗,了无痕迹。
他回到屋里,灯光依旧。
笔记本变薄了,也变轻了。他合上它,放回原处。
然后,他坐回灯下。墙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微微晃动,像一个沉默的、开始舒展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