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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灯光与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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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亮起的第一夜,林舟睡得出乎意料地沉。
没有中途惊醒,没有在凌晨睁眼盯着模糊的房梁,也没有那些支离破碎、醒来便迅速蒸发的梦魇。他只是沉入一片温暾的黑暗,像浸在温度恰好的深水里,直到清晨鸟鸣将他托出水面。
醒来时,天光已透过旧木窗棂,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方格。窗台上的煤油灯早已熄灭,玻璃灯罩清澈透亮,木制灯座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起身,第一件事不是束发,而是走到窗边,指尖抚过灯座光滑的表面。木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蜿蜒如静谧的河流。昨夜那团暖黄的光晕,仿佛还残留在视网膜深处。
接下来的日子,那盏灯成了他夜晚固定的伴侣。
天色将暗未暗时,他便点亮它。看书写字——其实也没什么可写,更多时候只是对着空白的笔记本发呆——就放在桌角。光线不够亮,刚好够勾勒纸页的边缘和笔尖的阴影,却不刺眼。只是做点琐事,或者单纯地坐着,就放在窗台上,让那团光晕静静地漫开,填满老屋空旷的一角。
灯光有种奇特的魔力。它不像电灯那样,瞬间驱散所有黑暗,将一切暴露无遗。它只是固执地、温和地占据一片有限的空间,承认黑暗的存在,并与之和解。光与影的边界模糊而柔软,随着灯焰的轻摇缓缓流动。
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傍晚。
期待划燃火柴的瞬间,那“嗤”的一声轻响;期待灯芯吸饱煤油后,火苗初绽时那一下微微的跃动;期待暖光逐渐稳定下来,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随着他偶尔的动作而微微变形。
周岩似乎知道他用了这灯。
有次傍晚,林舟正要点灯,听见隔壁院门响动。他下意识抬眼,看见周岩站在他家院子里,手里拿着工具,目光似乎朝这边窗口瞥了一眼。隔得远,看不清表情,但林舟觉得,他应该看到了这扇窗里亮起的那团不同于往日、也不同于别家的、暖黄而柔和的光。
周岩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他过来送新摘的菜时,目光在窗台上擦拭干净的煤油灯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几乎不易察觉。然后便如常地放下东西,交代两句菜的吃法,转身离开。
仿佛那盏灯本就在那里,和窗台上的柿子、窗下的薄荷一样,是这老屋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但林舟知道,不一样。
灯需要油。
第一次添油时,他笨手笨脚,差点把煤油洒在灯座上。是周岩那次系在灯上的小瓶子,让他免于更狼狈的局面。小瓶很快见底。他犹豫着,不知该去哪里买这种“过时”的东西,又或者,是否该为此再去“麻烦”周岩。
没等他犹豫出结果,一天清晨,他发现窗台下,挨着薄荷的地方,多了一个洗净晾干的旧玻璃瓶。瓶子里装了大半瓶清澈的煤油,瓶口用软木塞塞紧。旁边,还有一小卷雪白的新灯芯。
没有字条,没有言语。
但林舟知道是谁放的。只有那个人,会这样沉默地、周全地,补上他所有疏漏的细节。
他心里那潭死水,似乎又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很小,却一圈圈漾开,久久不散。
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那盏灯。灯座的木头是松木,纹理清晰,靠近底部有一小块颜色略深的疤痕,像是树木生长时受过伤,被周岩巧妙地保留下来,打磨得光滑,成了独特的印记。灯架的弧度匀称,每一处榫卯都严丝合缝,透着手工制品特有的、质朴的诚意。
他用柔软的旧布,每天擦拭灯罩和灯座,小心避开火焰灼烧过的痕迹。灯光成了他夜晚无声的对话者。有时他会对着灯光出神,看火苗如何微微摇曳,看自己的影子如何在墙上变幻形状。
一个无风的夜晚,灯光异常稳定,焰心如一枚凝固的琥珀。林舟忽然想起周岩凿木的声响,那稳定、耐心、一下又一下的节奏。这灯光里,似乎也凝结了那份节奏,那份沉默的专注。
他很少在深夜点灯。煤油珍贵,火光也易招虫。但偶尔,在那些寂静得让人心慌的凌晨,在睡意彻底抛弃他的时刻,他会轻轻起身,划亮火柴。
“嗤。”
小小的光团亮起,瞬间撑开一小片温暖的领域。黑暗被逼退到墙角、床底、视线之外。他拥着薄被,静静看着那团光,直到眼睛发涩,直到心跳渐渐放缓,直到黎明的灰白悄然渗入窗棂,稀释了灯光的暖黄。
然后他吹熄灯火,在煤油略带呛人的余味里,重新躺下。这一次,往往能阖眼片刻。
白天,他依然会去屋后劳作,依然会面对生疏农活带来的挫败,依然会被突如其来的虚空感攫住。但夜晚,有了那盏灯,似乎变得不同了。
它不像太阳,赋予万物生长的能量。它更像月亮,安静地悬挂在那里,不喧哗,不索取,只是用自身有限的光,映照出黑夜的轮廓,告诉你,黑暗并非无边无际,总有一隅可以被温暖照亮。
而那个送来灯光的人,就像这灯座本身,沉默,坚实,存在于那里,便自带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林舟开始觉得,回南山村,或许不全是逃离。
也可能,是走向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