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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霜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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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过后,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风变得硬而干燥,刮过山脊和光秃的枝桠,发出尖利的哨音。天空总是灰白着,云层压得很低,太阳成了稀薄的、没有热度的亮斑,偶尔露脸,也是转瞬即逝。
周岩开始为过冬做更切实的准备。他清理了房檐下的排水沟,用油毡仔细修补了柴房屋顶几处可能漏雨的地方,又将院子里所有怕冻的工具和杂物收进干燥的厢房。做完这些,他便着手处理那些秋天攒下的木头。
木头大多是后山伐来的杂木,也有村里人修枝淘汰下来的果木。周岩将它们锯成等长的段,码放在院子背风向阳的角落,盖上防雨的塑料布。林舟隔着篱笆,看着他挥动锯子,手臂肌肉随着拉锯的动作规律地起伏,木屑随着每一次推送飞扬起来,在灰白的空气里闪着细微的金色。
那盏煤油灯,林舟用得愈发小心。他知道煤油得来不易,天短夜长,需得计算着用。他通常只在日落前后点亮一会儿,借着那点光做晚饭,或者整理一下白日里写写画画的笔记——他开始记录每天的天气、菜地的变化、周岩随口提过的农谚,甚至画下后山不同季节的轮廓。
周岩有时会过来,送些耐储的冬菜:几棵结实的黄心大白菜,一挂风干得恰到好处的萝卜条,或者一陶罐他自己腌的雪里蕻。东西放下,话不多,往往只是交代一句:“白菜码在阴凉处,别冻了心。”“萝卜条吃前泡一泡。”“雪菜炒肉末,下饭。”
林舟便应下,将东西仔细收好。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些简短的交谈,期待那些带着周岩个人印记的、朴拙而实在的馈赠。它们像一块块坚硬的、形状各异的石头,被沉默地垒砌在他周围,逐渐构筑出一种粗糙而可靠的安全感。
一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厉害,北风刮得院里的竹竿呜呜作响。林舟正在屋里整理晾干的衣物,忽然听见隔壁传来重物拖拽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他走到窗边,看见周岩正费力地将一个半人高的、用旧木板和铁皮拼凑成的简易暖棚,从柴房挪到院子更避风的角落。暖棚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结构依然牢固,顶部铺着半透明的厚塑料,边缘用木条和钉子加固得严严实实。
周岩将暖棚安放好,打开一侧的小门,从里面抱出几盆用旧脸盆和泡沫箱改成的容器,搬到自家堂屋的窗台下。林舟认出,那是些耐寒的香料植物和几株特意留下的、结着小果的辣椒。
做完这些,周岩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朝这边扫了一眼,与窗后的林舟视线相触。他没什么表示,转身进了屋。
第二天,周岩又过来了,手里拿着卷尺和一根长绳。
“量个尺寸。”他对有些疑惑的林舟说,“过两天要下雪,你那几棵薄荷和窗台下的小葱,得有个东西遮一遮。”
林舟这才明白,那暖棚是给他预备的——或者说,至少能分他一半空间。他想起自己那几株在寒风中瑟缩的、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绿意,心头微微一热。
周岩利落地量了窗下那块背风处的长宽,又估算了一下几盆林舟从集市淘来、如今半死不活的观赏植物的体积。“够了。”他收起卷尺,“我那儿还有些旧木料和塑料布,拼一个小的。”
“太麻烦你了……”林舟习惯性地道。
“不麻烦。”周岩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东西现成的,扔了也是扔。雪压下来,不经冻的都得死。”
他说的是植物,林舟却觉得那话里似乎有别的意味。不经冻的,都得死。在南山村,在即将到来的严冬面前,脆弱没有存身之地。
两天后,周岩果然扛着一个比他自己家那个小一号、但同样结实牢靠的简易暖棚过来了。他把它安置在林舟西屋窗下最避风的位置,底部用砖块垫高防潮,四周用土压实。暖棚的门开在侧面,方便开关。
“雪大了就盖起来,晴天中午掀开透透气。”周岩示范了一下如何开关那扇轻巧却严实的木框门,“里头干燥,比外头能高好几度。”
林舟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院子里的、散发着新鲜木料和塑料气味的“小房子”。它简陋,甚至有些笨拙,但每一根木条的接榫都扎实,塑料布绷得紧紧的,在阴郁的天光下泛着模糊的白光。
“谢谢。”他轻声说,这次没了犹豫。
周岩“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他站直身体,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就这两天了。”
他说的“这两天”,是指雪。
空气里的湿度明显增加了,风里带着湿润的土腥味,还有一种沉重的、预示着什么的凝滞感。连鸟雀的叫声都稀疏了许多,偶尔掠过天空的翅膀,也显得匆忙。
林舟听从周岩的建议,将薄荷、小葱,还有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草,小心地移进了暖棚。空间不大,却足够它们挤在一起,分享那一点点人造的温暖。关上门,塑料布内侧很快凝起一层细密的水珠。
周岩又拿来一捆干稻草,铺在暖棚底部。“隔湿,也暖和点。”
做完这一切,两个男人站在逐渐昏暗的院子里,看着那个小小的、透明的庇护所。里面几点绿色,在灰败的冬季景象中,显得格外珍贵而脆弱。
“会下很大吗?”林舟问,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有些轻飘。
周岩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铁灰色的山脊。“南山头的雪,向来不小。”他顿了顿,“但埋不死人,也埋不死真心想活的物事。”
他说完,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我回了。柴火备足,水管包好。雪封了山,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林舟点头,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
夜里,风停了。万籁俱寂,是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寂静。林舟点亮煤油灯,火光在绝对静止的空气里,笔直向上,纹丝不动。
他坐在灯下,没有写字,也没有看书。只是听着。
听那种深沉的、万物屏息的等待。
他不知道雪何时会来,也不知道它将带来什么。但他知道,窗下有一个暖棚,棚里有几株绿意。隔壁院子里,有一个沉默坚硬如岩石的男人。
而他自己,在这山野严寒面前,依然赤手空拳。
但至少,今夜有灯。
他吹熄灯火,在骤然降临的黑暗里躺下。寂静无边,却在某个遥远的、想象的山巅,仿佛已经能听见积雪压断枯枝的、清脆而冰冷的折裂声。
冬天,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