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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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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后半夜彻底停的。
最后几声淅沥消失在瓦檐,世界陷入一种被水洗过的、过度清晰的寂静。连虫鸣都噤声了,仿佛被这场骤雨掏空了力气。
林舟躺在床上,睁着眼。
湿发早已干透,松散地铺在枕上,残留着雨水浸泡后的僵硬触感。身体是暖的,红糖姜水的热度似乎还蛰伏在血脉深处,对抗着雨夜渗入骨髓的潮寒。可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在黑暗里无凭无据地飘荡。
风声,雨声,门板撞击的巨响,身后骤然迫近的体温与力量……混杂着更久远的、城市里尖锐的鸣笛、永不止息的键盘敲击、还有那些邮件里加粗的、冰冷的字句。所有声音和画面搅在一起,翻腾,冲撞,最后沉淀下来的,却是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空茫。
他试图抓住点什么。指尖无意识地蜷起,触及枕面粗砺的棉布纹理。鼻端似乎还萦绕着那碗姜糖水甜腻辛辣的气味,混合着周岩身上雨水、皂角和汗水蒸腾后留下的、难以形容的气息。
那气息此刻仿佛还盘旋在昏暗的堂屋里,缠绕在门闩上,附着在他被攥住又松开的手臂皮肤上。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布料吸走了细微的喘息声。
睡意像狡猾的鱼,总是在他以为快要抓住时,倏然滑走。只剩下疲惫,沉重的、渗透每一寸骨头的疲惫,以及随之而来的、对黎明迟迟不来的微弱焦躁。
就在这时,一种有别于自然声响的、规律而克制的震动,透过枕木和墙壁,隐隐传来。
咚。咚。咚。
不是雨滴,不是风声。
林舟凝神细听。是敲击声,来自……隔壁?
声音持续着,稳定,间隔均匀,力道扎实。是周岩。他在做什么?这么晚了。
好奇心像一丝微弱的火苗,暂时驱散了盘踞的虚无。林舟坐起身,没有开灯,赤脚走到与周岩家相邻的那面土墙边。墙壁厚实,声音闷闷的,但更清晰了。
是凿子(或类似工具)錾刻木头的声音。笃,笃,笃。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近乎禅定的节奏。
林舟背靠着微凉的土墙,慢慢滑坐在地上。粗糙的墙皮摩擦着单薄睡衣下的脊背。他闭上眼睛,让那规律的声音包裹住自己。
一下。又一下。
不像白日的劈柴那样充满爆发力,这夜间的敲击更内敛,更持久。仿佛不是在破坏,而是在塑造,将某种无形的意念,一点点錾进木头的纹理里。
困意,竟在这单调重复的声响中,悄然漫了上来。
意识开始模糊,那些纷乱的思绪被这沉稳的节奏抚平,熨帖。他仿佛能看见周岩坐在灯下的侧影,握着工具的手指稳如磐石,眉宇间是惯常的专注……
笃。笃。笃。
声音不知何时停了。
林舟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靠着墙睡着了片刻。脖根有些僵直,他动了动,听见自己骨骼轻微的脆响。屋里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那凿木声消失了。
他正要撑着地面起身,另一阵声音却抓住了他——是周岩家后门轻轻开合的声音,接着,是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踏在湿润的石板上,由远及近。
停在了他的院门外。
林舟屏住呼吸。
短暂的静默后,敲门声响起。笃,笃,笃。和那凿木声一样的节奏,一样的克制。
这么晚……
他爬起来,摸黑走到堂屋,拉开门闩。
周岩站在门外。他没打伞,头发和肩头蒙着一层夜露的湿意,手里拿着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不大,却显得有分量。
“吵到你了?”他开口,声音压得低,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舟摇头。“没。我……还没睡。”他侧身让开。
周岩走进来,带来一股室外清冽的露水气和淡淡的、新刨木头的清香。他没往屋里走,就站在门口昏黑的光线里,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
“给你。”
林舟接过。报纸包着的物件入手微沉,边缘硬挺。
“是什么?”
“看看。”
林舟借着门外一点黯淡的天光,小心地揭开旧报纸。
里面是一盏灯。不是电灯,而是一盏手工做的老式煤油灯。灯座和灯架是木头的,打磨得十分光滑,在黑暗里泛着温润的微光。灯罩是厚实的玻璃,擦得透亮。灯盏里空着,旁边还用细麻绳系着一小瓶煤油。
造型古朴,甚至有些笨拙,但每一个接榫处都严丝合缝,线条流畅而稳固。是周岩的手笔。他夜里的敲击声,就是在做这个?
“老房子电线旧,晚上有时不稳。”周岩的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这个备用,方便。”
林舟的手指抚过光滑的木制灯座。木头还带着工作室里特有的、干燥温暖的气息。他忽然明白,周岩可能听见了——或者察觉了——他屋里长久以来的寂静与黑暗,或许也记得他初来时对老屋电路的生疏和迟疑。
“我……”喉头有些发哽,他清了清嗓子,“谢谢。很……好。”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灯不漂亮,不精致,甚至有些过时。但它扎实,可靠,像它的制作者一样,沉默地解决着最实际的问题。
“油在这里。”周岩指了指那小瓶,“灯芯在底座下面压着。点的时候小心。”
“嗯。”
周岩似乎完成了任务,不再多留。“我回了。”
他转身要走。
“周岩。”林舟忽然叫住他。
周岩停在门槛外,回头。
林舟站在门内的阴影里,手里捧着那盏温润的木灯。“……夜里的声音,是在做这个?”
周岩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
“嗯。”他应了一声,没多做解释,“睡吧。”
这次他真的走了,脚步声很快融入沉沉的夜色。
林舟关上门,却没有立刻回屋。他走到桌边,找到火柴。
嗤啦一声轻响,橘黄的小火苗跳动起来。他小心地揭开玻璃灯罩,就着火光,找到卷在底座下的新灯芯,将其穿过灯盏上的小孔,浸入刚刚倒入的煤油中。然后,将火苗凑近灯芯顶端。
柔和、稳定、带着一圈光晕的灯火,静静亮了起来。
光线不如电灯明亮,却有着独特的、温暖的质地,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灯焰偶尔轻轻摇曳,释放出煤油特有的、略显陈旧却令人安心的气味,混合着新木的清香。
他将灯放在窗台上。暖黄的光晕透过玻璃灯罩,漫溢出来,照亮了旁边那几个金红的柿子,也给窗下那几株劫后余生的薄荷,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边。
林舟吹熄了火柴。
他站在这一小团暖光里,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隔壁再无凿木声传来,一片安宁。
许久,他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温热的玻璃灯罩。
指尖传来实实在在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