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暗涌与涟漪 ...
-
玻璃门无声地合拢，将那一前一后离开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餐厅温暖的光晕依旧，却再也没能映进沈钧眼底。
他脸上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面具，在林念安身影消失的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礁石。
他没有立刻坐下，也没有叫侍者收拾几乎未动的菜肴。
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落在空无一人的门口，深不见底的眼神中翻涌着被强行压抑的怒意。
接着他从容结账，颔首致意，走出餐厅的步伐依旧沉稳，直到坐进驾驶座，车门“砰”一声关上，沈钧脸上最后一丝属于“沈先生”的温和面具才彻底卸下，一只手松了松领带，目光锐利地扫过后视镜。
“江朔。”
半晌，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深沉的眉眼。他没有翻通讯录，而是直接输入了一串没有储存的号码，拨通。
电话响了四五声才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略显低沉、带着些微电子杂音、辨不清年龄性别的处理过的声音：“怎么？”
“我见到他了。”沈钧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带着点兴趣的哼笑：“哦？比预期早。”
“就在刚才。”沈钧的目光透过车窗，望向街对面那家已经看不见人影的餐厅。
“有趣。”那个声音似乎更感兴趣了，“至少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沈钧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方向”这个词，从对方口中吐出，总让他有种微妙的不适感，仿佛林念安和江朔都只是棋盘上任人测算的棋子，但他没说什么。
“你的进度滞后了，沈钧。”那声音话锋一转，冰冷的电子音里透出无形的压力，“林念安是现阶段接触江朔最有效的‘接口’，但你要记住，我们的目标始终是江朔。”
“我知道，只是…我低估他了，这个人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要是容易，我还用得着找你？”那头的声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嘲讽。
“一个脑子里只有神经突触和冰冷逻辑的天才，一个背负着未解心结的孤岛……原本以为突破口会在他的专业领域或者过去，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了更有趣的变量。”
沈钧没有回应对方的调侃，他的声音依旧冷静：“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和他有正面交集。”
这种被完全压制、甚至无视的方式，让他骨子里的骄傲隐隐作痛。
“你的手段呢？沈钧。”那个声音带着点催促和审视，“搞定林念安那样的女人，对你而言，难道不是轻而易举吗？温柔，体贴，恰到好处的关怀，展现你稳定可靠的另一面……这不正是你擅长的？”
沈钧缓缓抬头，眼神中透着捕食者般的微光，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游戏才刚刚开始，既然他有他的固执，我也有我的耐心。”
“很好。”电话那头似乎满意了，“至于林念安，我有必要提醒你，漂亮又聪明的心理医生固然迷人，但别真的陷进去。”
“我心里有数。”沈钧淡淡回应。
通话戛然而止，连结束音都没有。
他将手机丢在副驾驶座上，车内重新陷入昏暗和寂静。
他靠向椅背，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里面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深不可测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流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涌。
片刻后，他拿起日常用的手机，找到林念安的号码，拨通。铃声在寂静中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他预料之中，转而编辑了一条措辞恳切、充满理解与关怀的短信，将所有的计算与冰冷，完美包裹在温和有礼的糖衣之下。
点击发送。他看着屏幕暗下去，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没有温度的弧度。
“江朔，我们慢慢玩。”
-----
我几乎一夜未眠。
楼下那辆黑色轿车，直到凌晨才悄无声息地驶离。
公寓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牵动着昨夜所有的画面——餐厅里剑拔弩张的对峙，他崩溃般的坦白，还有路灯下那个令人窒息的拥抱。
江朔的气息，他胸膛的震动，他指尖擦过我脸颊时的触感……所有细节都在黑暗里无限放大，反复播放。
愤怒和委屈褪去后，剩下的是更汹涌、更不知所措的茫然，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
拿起手机，屏幕在黑暗里亮起刺眼的光。沈钧的一个未接电话和一条信息安静的躺在屏幕最显眼的位置，发送时间是两个小时前。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冰凉。犹豫片刻，最终简短地回复：“已到家。今晚非常抱歉，沈先生。改日再当面向您致歉。”
按下发送，像是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愧疚感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疲惫。
我将手机扣在枕头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浮现出江朔最后站在路灯下，孤直又固执的身影。
第二天走进心理咨询中心时，我感觉自己脚步都有些发飘。眼底淡淡的青黑用粉底勉强盖住，但那份从心底透出的疲惫和混乱，却难以掩饰。
来访者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叫梁薇，衣着得体，妆容精致，但眼底深处有掩饰不住的焦灼和空洞。
她的问题表面上是长期的失眠和职业倦怠，但在初步交谈中，她反复提及一些模糊的“被窥视感”和“声音干扰”，尤其是在使用某种特定品牌的智能家居设备后，情绪会异常波动。
她的叙述带有一定的偏执色彩，但作为心理医生，我不能轻易否定她的主观感受。尤其是当她说起“声音干扰”和特定设备时，我莫名地联想到了江朔提到的“异常音频”和“外部诱导信号”。
我引导她进行更具体的描述，记录下她提到的时间、设备型号和身体反应。
整个过程中，我努力保持专业性的专注，但昨夜未眠的疲惫和心底那团乱麻，还是让我的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
送走梁薇后，我靠在椅背上，看着记录本上那些零散的线索。
苏珊的案例，江言的谜团，梁薇模糊的指控……看似毫不相干，却都隐约有所契合，这种联想让我感到一丝不安。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信息弹出：“我到了，在大厅。”我想起来，昨晚江朔走的时候说今天中午要来找我。
我不知道昨晚他的行为是发自内心，还是逢场作戏，我也不知道此刻，我到底该用怎样的心态去面对他，带着忐忑的心情，我离开了办公室。
午休时间，中心大厅比平时热闹些，同事们三三两两聚着聊天，叫外卖的，商量拼单的，空气里飘着各种食物的味道。
刚走到大厅，就感觉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安静，随即是几道明显克制着兴奋的视线投来。
我下意识抬头。
江朔就站在咨询中心明亮的玻璃大门入口处。
他没穿白大褂，没有带那副标志性眼镜，也没拿任何文件。一件质感很好的深烟灰色羊绒衫，外面是剪裁合体的黑色长大衣，衬得肩宽腿长。
脸上也少了平日实验室里的冷硬严谨，多了几分……难得的随意、清爽，以及莫名的养眼。
他的目光越过前台，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幕墙，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光影。
我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他就那样看着我，然后迈步走了过来。
大厅里原本的嘈杂声，像被无形的手抹去了一层音量，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过来。
“……江……？”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不远不近，目光落在我脸上，比平日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却依旧专注得让人无所遁形，“昨晚我们约好的。”
“我知道附近有家店，笋壳鱼做得不错。你上次提过想试试清蒸的。”他语气平淡自然，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邀约。
笋壳鱼？我什么时候提过？等等……好像是在某个极其寻常的午后闲聊，我随口抱怨过本市餐馆很少能遇到新鲜笋壳鱼清蒸……他又记住了？
周围原本假装忙碌实则竖着耳朵的同事们，此刻彻底安静了，一道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了过来，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惊叹和八卦的气息。
我能感觉到前台小刘瞪大了眼睛，路过的李医生差点撞到复印机，李姐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我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我……下午还有预约，时间可能……”我试图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声音有些干。
“来得及。”他看了一眼腕表，那动作干脆利落，“现在去，两点前能回来。”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需要吃点好的。”
最后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心里，漾开细微的涟漪，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一夜未眠的我？
就在我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且在大庭广众之下的邀约时，江朔做出了一个让整个大厅瞬间落针可闻的动作。
他非常自然地向前半步，伸出手，不是礼貌的“请”，而是直接、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不是抓，是握，力道温和却坚定，掌心温热干燥。
这比昨夜那个激烈的拥抱更让我心慌意乱。
因为此刻的他，是清醒的，冷静的，却做出了如此逾越正常社交距离、甚至逾越合作伙伴关系的举动。
他微微侧头，靠近我耳边，低声说：“昨晚没睡好，鱼汤补神。”
他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特有的清冽，声音低沉，又带着一种直击要害的关切。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从耳根到脖子红成一片，大脑彻底宕机。
他直起身，依旧握着我的手，目光平静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那姿态，坦然，直接，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强势。
周围不知道是谁先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压抑的窃窃私语和低低的惊呼声如同涟漪般扩散开。
“我的天……我看到了什么？”
“牵手了！是牵手了吧？！”
“江教授？那个天生扑克脸的江教授？他居然……居然会笑？！”
“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太突然了吧！”
“他们绝对在一起了！这气场！这互动！”
“江教授说的餐厅就是‘观云轩’！就是上次所长想请客都没订到位子的那一家！”
“还‘鱼汤补神’！这是什么直男式关心！甜炸了！”
“自从上次他们开会回来，江教授就没来过咱们中心，没想到这一来…”
“他俩该不会是出去开会时候就在一起了吧…”
“不会吧，前几天我路过林医生办公室，林医生因为数据的事，在电话里和江教授吵的可厉害了…”
“江教授今天说话的语气……啊啊啊声音好苏！”
我晕乎乎地点了点头，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
直到走出中心，我才稍稍回过神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脸颊依旧滚烫。
江朔牵着我的手走在我身侧，步伐稳健。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忽然说：“他们好像很惊讶。”
“……” 这还用说吗？！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无语，目光看向前方，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慢慢他们会习惯的…当然，你也会习惯的。”
以后？习惯？疯了，江朔一定是疯了。
我猛地扭头看他，他却已经看向路边停着的车，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我还有些恍惚。车子平稳驶入车流，车内一片安静。
“那家店，”江朔目视前方，忽然开口，“笋壳鱼是今早到的，很新鲜。”
“……哦。”我低声应道，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的边缘。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像昨夜那般充满紧绷的张力，反而有种奇怪的、微妙的平静，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他记得我随口提过的话，他看的出我的疲惫，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在所有人面前发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
我们来到餐厅落座，点好菜后他就一直看着我，看的我浑身不自在。
“咳…咳，你…刚才…刚才…那么多人…”我试图用假装不悦的质问来掩饰内心的尴尬，结果一开口却语无伦次。
他浅笑一声，“我记得，我们刚开始合作的时候你的嘴一点不饶人，好几次我都接不上你的话，回来后，我好像再也没看到过你那个样子，现在想想，还真是有些怀念。”
我瞪了他一眼，“还不是怕你受刺激，再说了，回来以后我们就没怎么见面，我想怼你都没机会。”
我看着他犹豫了一下，“江朔，你刚才…是故意的么？”
他看着我，眼神坦荡：“故意什么？”
“就……”
服务员上好菜，笋壳鱼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动作细致地摆放好餐具，语气平淡无波，“你昨晚没休息好，需要补充能量，这是事实。”
他总能把他那些出格的行为，用最朴素直白的逻辑包装起来，让你无言以对。
他点的菜都是我喜欢且易消化的，心里那点窘迫，不知不觉被一丝暖意取代。
阳光透过餐厅落地窗，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气氛有些微妙，昨夜激烈的冲突、拥抱和眼泪，似乎被这顿平静的午餐悄然覆盖了一层柔光。
我们都没再提昨晚的事，也没提沈钧。
“有棘手的案例？”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自然的关切。
“嗯，一位新来访者，情况有些特别。”我简短回答，没有将梁薇那些尚不确定的叙述告诉他，我不想干扰他的判断，或者……暴露我那些无端的联想。
“还顺利吗？”
“还行，就是有点累。”我舀了一勺汤。
“嗯。”他应了一声，顺便给我夹了菜，“这个补充维生素。”
我的心脏又不争气地快跳了几下。
就这样，午餐在一种奇异而安宁的氛围中结束。
回到中心大厅，周围的同事为了不让我太过尴尬，有意避开我俩，但稍微走远后还会时不时的回头看看。
“下午所里有个很重要的会。”他说，“晚上……”
“晚上我有督导会议。”我连忙说，不知为何，有点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的安排。
他点点头，“别太累，忙完联系。”说完坦然的转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待他出门后，大厅里瞬间高涨起到了八卦的声浪。
李姐率先冲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一脸兴奋的同事，一个个都露出“我要听八卦”的神情。
“念安！”李姐一把挽住我的胳膊，“快快快，老实交代！怎么回事？你和江教授……天啊！那可是江朔！他刚才……他刚才是不是牵你手了？还跟你咬耳朵？！”
午休刚结束，没什么紧急工作的同事几乎全挤了过来，男男女女，脸上都洋溢着发现了惊天大秘密的兴奋，咨询中心瞬间变成了八卦中心。
“林医生，藏得够深啊！”
“我说呢，之前中心项目合作，江教授指名要你参与，原来早有苗头！”
“刚才那气场，那眼神……哇，没想到江教授谈起恋爱来这么……这么有魄力！”
“什么叫‘谈恋爱’？人家那叫‘学术联谊’！高端！”
“念安，快说说，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出去开会那次？”
“林姐，江教授私下是不是也这么……呃，体贴？”
“念安姐，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牵手了，然后呢？拥抱了？kiss了？”
“去去去，别瞎问！念安啊，姐是过来人，像江教授这种男人，看着冷，心里指不定多热呢，就是可能不太会表达…”
“不太会表达？刚才表达的还不够明显吗？我看江教授行动力超强的好嘛！刚才……简直，帅爆了！”
“就是就是，念安姐，抓住机会啊！这种极品男人，专业强，长得帅，虽然性格闷了点，但绝对专一！”
“要不要我们帮你打听打听江教授所里有没有花蝴蝶什么的，提前发现，一网打尽。”
“打听什么呀，就江教授那生人勿近的气场，除了我们林医生，谁近得了身？”
“就是就是，你们刚才看到江教授的眼神了吗？啧啧，那眼神，都快拉丝了……”
我被围在中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同事们善意的调侃和出谋划策像潮水般涌来，有羡慕，有好奇，有真诚的建议，也有不着边际的幻想。
李姐甚至已经开始畅想婚礼地点和蜜月去哪里了。
我心乱如麻，羞涩难当，但心底深处，却有一丝陌生的、细小的甜意，悄悄破土而出，混杂在巨大的窘迫和茫然之中。
我们的关系是已经跨过那条界限了吗？
如果是，他为什么不直接向我表明？
如果不是，那今天中午他一系列的行为又是在干什么？
是昨夜那个拥抱后的顺势而为？还是他那一根筋的大脑终于开窍了？
周围的声浪依旧起伏，可我什么也听不清。
只能感觉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打着那份悄然降临的、慌乱的甜蜜。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暗涌与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