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高九儿

5、仪式

　　深秋的龙津市，被一种近乎悲壮的美丽笼罩。街道两旁，枫树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热情，绚烂如血。

　　微风拂过，叶片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同漫天的红色雨点，为冰冷的城市柏油路铺上一层温暖而短暂的地毯。

　　这份转瞬即逝的浪漫，与城市角落里悄然滋生的罪恶，形成了一种奇异而残酷的对照。

　　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内，窗外的喧嚣被隔绝，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沈酌神色懒散地靠着椅背，一双引人注目的大长腿随意交叠着搁在办公桌下的横栏上。

　　他那一头墨黑的长发，平日总用一根素雅的白玉簪在脑后一丝不苟地盘成低马尾，此刻却因他靠坐的姿势，几缕发丝松散地垂落在颈侧，平添了几分平日里罕见的慵懒随性。

　　他手中拿着的是前几天那起同样被布置成“忏悔跪姿”的案件的初步调查报告，眉头微蹙，琥珀色的眼眸里沉淀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专注。

　　报告上的现场照片触目惊心，死者以极其屈辱且仪式化的姿态终结了生命，而线索却寥寥无几，像散落在迷雾中的针。

　　“哗哗哗——”

　　窗外风吹动银杏树叶的声响，隐约传了进来。

　　就在这时，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未等他回应，门便被推开，萧百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不同于前几次见面时规整的衬衫或夹克，他今天出人意料地穿了一件纯黑色的冲锋衣，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简单的灰色T恤。

　　这身装扮将他平日里那份被制度约束的张扬气质彻底释放出来，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整个人仿佛一头暂时收拢了爪牙的猎豹，带着一股野性的、扑面而来的活力。

　　沈酌从报告中抬起眼，目光在萧百辰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几缕垂落的发丝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惯有的懒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哟～，萧队长今天怎么大驾光临了？平常不是巴不得离我十万八千里，视我如洪水猛兽么？怎么，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还是……你吃错药了？”

　　萧百辰没有理会他带刺的话语，径直几步走到办公桌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没有寒暄，他直接将一直捏在指间的一张对折的纸，推到沈酌面前。

　　沈酌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但当他的视线落在纸上的内容时，周身那层懒散的外壳瞬间出现了裂痕。

　　他瞳孔骤然收缩，拿着旧案报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那是他的病历。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沈酌缓缓放下之前的案件报告，将那份病历拿在手中，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纸张传递来的、属于萧百辰的些许体温。

　　他面色沉静如水，但眼底已是冰封一片，声音低沉而冷冽：“萧百辰，你查我？”

　　萧百辰面色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他迎上沈酌逼视的目光，语气坦然：
　　“李局和你姑姑是多年好友。你姑姑不放心你，特地嘱咐李局多关照一下。李局权衡之后，认为作为你的直接搭档，我有必要了解你的实际情况。”

　　他顿了顿，补充道，“所以，不算查，是情况通报。我只是……顺便核实了一下细节。”

　　听到提及姑姑和李局，沈酌紧绷的下颌线条稍微缓和了一丝。眼皮微微下垂，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李局的考量从工作角度也无可厚非。但他心底那份被窥探隐私的不适感，依旧强烈。

　　“没想到，”萧百辰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谨慎的温和，

　　“你有重度抑郁和焦虑。你去国外那几年，除了顶尖的法医专业学习……大部分时间，也是在接受治疗和调整吧？”
　　他的目光落在沈酌略显苍白的脸上，试图读懂那平静外表下的波澜，

　　“沈酌，过去的案子是过去的，别把自己逼得太紧。该休息就好好休息，别总熬夜透支。以后……有什么问题，或许可以跟我说说。我萧百辰，从不亏待并肩作战的队友。”

　　这番话，与萧百辰平日雷厉风行的风格大相径庭。

　　沈酌垂眸，看着病历上那些冰冷的诊断术语，心底某处坚硬的外壳，似乎被这笨拙却真诚的关切撬开了一道细缝，一股陌生的暖意悄然渗入。

　　随着他低头的动作，那低马尾的发梢轻轻扫过他的肩颈。

　　他沉默片刻，终是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些许自嘲，也有一丝复杂的释然。

　　“萧队长，”他抬起眼，目光重新变得清亮，“我们手头这起案件都还没理出头绪，你倒有闲心先把我查了个底朝天……不过，谢了。

　　但我需要的是平等的搭档，不是特殊的照顾。别人能做的工作，我一样可以完成，甚至做得更好。我不希望你们——包括你——用看待病人的眼光来看我。”

　　萧百辰看着他眼中那份熟悉的倔强和骄傲，知道这是他的底线。他没有再多劝，只是伸手，将那张病历从沈酌指间抽了回来，仔细地重新折好。

　　“哦。”他应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但眼底飞快掠过的一丝失落，却没有逃过沈酌的眼睛。

　　就在这时，张珂大步流星地走到办公室门口，正要开口，却恰好瞥见室内两人之间那微妙的气氛——沈科长安静地坐着，萧队手里拿着张纸，表情似乎有些……沉闷？

　　他一时语塞，觉得进去不是，不进去也不是，在门口做了几秒钟的心理建设，才硬着头皮敲了敲敞开的门。

　　“那个……萧队，沈科长，”张珂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刚接到指挥中心指令，波莉雅酒店地下停车场发生命案，情况……似乎不太一般。”

　　萧百辰瞬间恢复了工作状态，脸上的些许沉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锐利和凝重。他一边将折好的病历稳妥地放入冲锋衣内袋，一边干脆利落地下令：

　　“好，知道了。马上出发！张珂，你立刻通知技术队和法医室其他人，直接赶赴现场，拉起警戒，初步排查周边监控！”

　　“是！”张珂领命，迅速转身离去。

　　沈酌也立刻起身，动作间已不见之前的懒散。他走到萧百辰身边，伸出手，停在空中，脸上带着一种介于真诚和调侃之间的微笑：“不过……无论如何，谢谢你，萧队长。”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工作式的干脆，“走吧，查案了。”

　　看着沈酌主动伸出的手，萧百辰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迅速伸出手，一把握住。

　　沈酌本意是击掌或简单的握手示意，没想到萧百辰直接用力，就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

　　两人手掌相握，沈酌能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热和略带薄茧的粗糙感，而萧百辰则觉得沈酌的手指修长却微凉。

　　“应该的。”萧百辰笑容扩大了些，显得神采奕奕，“走吧，坐我的车。”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出办公室。萧百辰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刚才握住沈酌的那只手。

　　目光掠过沈酌脑后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玉簪尾梢，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情绪，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看来这家伙，也并非真的那么不近人情嘛……就是这张嘴，实在是得理不饶人。”

　　波莉雅酒店是本市一家老牌的四星级酒店，地下停车场光线常年不足，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混合着汽油和灰尘的沉闷气味。

　　此刻，现场已被先期到达的民警用警戒线隔离起来，闪烁的警灯将昏暗的空间切割成一片片诡异的蓝红光影。

　　中心现场，景象更是令人头皮发麻。一具男性尸体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头部深深下垂，几乎触及地面，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用某种专业的捆绑方式固定住。

　　尸体周围，大量的暗红色血液肆意流淌，已经部分凝固，形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浓重的血腥味即使站在警戒线外也能隐约闻到。

　　张珂拿着小本子，向快步走来的萧百辰和沈酌汇报：“萧队，沈科长，已经初步核实了死者身份。方杰，男，33岁，是这家酒店的客房部经理。根据酒店员工反映，他今晚应该值班。”

　　萧百辰锐利的目光扫过现场，重点落在尸体的姿态上，他沉声道：“尸体被故意摆放成跪姿，头部下垂，双手背缚……这和前天河滨公园发现的那起案子的死者姿态，几乎一模一样。”

　　他看向沈酌，语气笃定，“看来不是模仿作案，是同一个凶手，或者同一伙人。他在重复他的‘仪式’。”

　　沈酌已经利落地戴上一次性手套和鞋套，白皙的皮肤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晃眼。

　　他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已近傍晚，没好气地低声说了一句：“偏要挑在这种时候……” 不知是在抱怨凶手，还是在抱怨这打断他休息的案件。

　　但他随即抬步向警戒圈内走去，语气恢复了绝对的专业和冷静：“行了，废话少说，快干活吧。”

　　昏暗的光线下，沈酌蹲下身的身影显得格外清瘦而专注，而站在他身旁的萧百辰，则像一座沉稳的山，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两起相同的案件，在深秋的肃杀中，将两人的命运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真相，如同这停车场深处的黑暗，等待着被一丝微光刺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