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高九儿

7、师承

　　经过两日不眠不休的追踪与繁杂的实验室分析，案件的僵局似乎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沈酌拿着一份刚出炉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DNA检测报告，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向萧百辰的办公室。

　　连续的高强度工作，让他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琥珀色的凤眼却依旧清亮，锐利不减。

　　他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未等里面回应便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略显疲惫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情绪。

　　只见萧百辰正深陷在宽大的办公椅里，身体后仰，靠背承受着他全部的重量。

　　他十指交叉，随意地搁在腹部，头颅微仰，视线似乎没有焦点地凝望着上方雪白的天花板。

　　办公室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柔和地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和喉结的轮廓。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此刻毫无防备、全然放松的桃花眼。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眼尾天然微挑，即使在他一脸放空的淡然状态下，那双眼睛也仿佛蕴着三分未散的笑意，波光流转间，漂亮得几乎有些炫目，与他平日里的雷厉风行形成了奇妙的反差。

　　沈酌走过去，将手中的报告文件夹不轻不重地放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以及一丝习惯性的揶揄：“萧大队长还真是……贵人事忙，或者说，闲得发慌？我那边连轴转了两天，你不是盯着地板恨不能看出花来，就是望着天花板胡思乱想。怎么，指望灵感从天而降，直接把凶手名字你脑门上？”

　　萧百辰被他的声音惊醒，从放空的状态中回过神。

　　他坐直身体，抬手揉了揉眉心，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什么啊……沈大法医，你就别挖苦我了。

　　现在线索链断得一干二净，排查起来像大海捞针，我这是在进行必要的战略休整，让过度运转的大脑强制宕机，放松一下。再转下去，我CPU真要烧了，到时候你负责修？”

　　沈酌没理会他的贫嘴，顺手拉过对面的椅子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形成一个既放松又带着戒备的姿势。

　　他用指尖点了点桌上的文件夹：“行了，别抱怨了。现在，‘灵感’来了，不用等天花板给你答案。检测报告出来了，关键性的突破。”

　　萧百辰眼神瞬间一凝，所有的慵懒散漫在刹那间收敛得干干净净。他迅速拿起文件夹打开，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专业术语，最终定格在结论部分。

　　沈酌的声音平稳地响起，为他解读最关键的信息：“我们在两名死者的深层组织样本中，都检测到了一种微量的、但确实不属于他们自身的DNA序列。

　　经过数据库反复比对和溯源，确认该DNA属于一个名叫萧云的女性，年龄25岁。”

　　“萧云……”萧百辰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指节分明的手指翻动着报告纸页，试图从冰冷的数据中读出更多信息，

　　“一个25岁的女孩的DNA，出现在两个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被杀的男性死者体内……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我立刻让李晗重点排查这个萧云的所有信息，她的背景、社会关系、近期行踪，必须挖地三尺！她很可能就是连接两个死者的核心枢纽，甚至……”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与凶手有着极深的关联。”

　　沈酌双手环抱在胸前，听到萧百辰的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点了然的笑意，仿佛早有所料。

　　他懒洋洋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抢先一步”的得意：“不必劳烦萧队你再下达指令了……在来你办公室之前，我已经把萧云的信息同步给李晗了。以他的效率，相信很快就会有初步结果反馈过来。”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萧百辰因为惊讶而微微挑起的眉梢上，继续说道：“在等待消息的这点空隙里，与其继续盯着天花板烧CPU，不如……我们聊点别的？暂时跳出这个案子的血腥和迷雾。”

　　萧百辰显然没料到沈酌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建议，他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浮现出真实的疑惑：“聊点别的？你想聊什么？”他实在想不出，在这个节骨眼上，除了案子，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别的话题可聊。

　　沈酌调整了一下坐姿，那双清冷的凤眼直视着萧百辰，问题直接而犀利：“我看你平常的穿戴用度，虽然不刻意张扬，但细节处可见品味和财力，并不像是普通家庭出身。

　　听张珂他们偶尔提起，你有一个学艺术出身、自己经营公司的姐姐，父母似乎也是成功的企业家。按世俗的标准，你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

　　他微微停顿，观察着萧百辰的反应，才缓缓问出核心，“……可我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拥有太多可以选择的安全、舒适甚至显赫的道路，为什么会偏偏选择警察这个职业？

　　时刻面临着不可预知的危险，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生命的威胁。”
　　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萧百辰内心深处的某根弦。他脸上的讶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追忆与温柔的复杂神情。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眺望遥远的过去。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作为背景。

　　几秒后，萧百辰转回头，面上带着一种沈酌很少见到的、褪去了所有外壳的温和微笑，语气轻柔：“我说出来，你可别笑我。其实……我选择这条路，是因为一个人，我的启蒙老师。可以说，是因为他，我才最终决定成为一名警察。”

　　他翻动报告纸张的手无意识地停顿下来，眼神像是瞬间被拉进了一道时光的旧裂缝，有些破碎而温暖的光，从中悄然漏了出来。

　　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缥缈的意味，将沈酌带回了那个属于少年萧百辰的、弥漫着夏日泡沫感的午后。

　　那时，萧百辰还在上高一。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血液里躁动着不安分因子的时期，大多数男孩都充满了用不完的热血，带着点自以为是的叛逆，渴望证明自己，萧百辰也不例外。

　　记忆中的那个夏天，总有一种不真实的、如同泡沫般的感觉。
　　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高远而纯净；道路两旁的树木绿得浓郁欲滴，仿佛能榨出汁来；金灿灿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将整个世界镀上一层耀眼的轮廓。

　　一切都很美，很鲜活，却又因为年少时光的懵懂和冲动，显得那样虚幻易碎。
　　高中时期的萧百辰，身上总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少年气息，像一头尚未学会收敛锋芒的小豹子。

　　那天下午，他一时兴起，逃了自习课，准备溜去网吧打会儿游戏。

　　就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口，他撞见几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正围着一个穿着初中校服、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孩，嘴里不干不净地索要着所谓的“保护费”。
　　一股热血瞬间冲上了萧百辰的头顶。他甚至没来得及多想，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你们干什么！欺负女生算什么本事！”

　　他吼了一声，直接冲了上去，与那几个比他高大不少的混混扭打在一起。
　　少年人的勇气可嘉，但实战经验匮乏，很快他就落了下风，身上挨了好几下，拳脚落在身上的闷痛感让他眼冒金星。

　　就在几人打得不可开交，萧百辰几乎要被按在地上时，一声中气十足、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呵斥如同惊雷般在巷口炸响：“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

　　那几个混混闻声，动作猛地一僵。其中一个回头看清来人，脸上瞬间爬满了恐惧，声音都变了调：“雷……雷叔！”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个混混如同见了猫的耗子，连滚带爬、慌不择路地四散逃窜，瞬间就跑得没了影。

　　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身材精壮、穿着普通夹克的男人走了过来。

　　他眉头紧锁，先是看了一眼吓坏了的女孩，温声安抚让她快点回家，然后才将目光投向还喘着粗气、脸上挂彩、一身狼狈的萧百辰。

　　男人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这个“问题少年”拽到了旁边的大路上。

　　“年纪轻轻的，你干什么呢你？”男人皱着眉，语气严厉，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扫视着他。

　　萧百辰正处于青春期自尊心极强的阶段，加上刚才被打的憋屈，一股邪火没处发，梗着脖子顶撞回去：“你谁啊？凭什么管我？！”

　　男人盯着他看了两秒，没说话，只是伸手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深色的、印着国徽的证件，清晰地展现在萧百辰眼前。

　　“我是警察，”男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你说我能不能管你？”

　　看到那枚象征着权威的证件，萧百辰满腔的怒火和叛逆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

　　他抿了抿嘴，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带着点委屈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男人听完，双手叉腰，语气依旧带着责备，却少了几分最初的严厉：“小小年纪，不好好待在教室里念书，跑出来逞什么英雄？非要挨上几拳，弄得一身伤才舒服？你以为这是拍电影呢？”

　　萧百辰心里不服，小声嘟囔着：“那……那你怎么只抓我，不抓他们啊？他们才是坏人……”

　　男人哼了一声，回答道：“因为我看得出来，你小子还有救。他们？那是惯犯，烂泥扶不上墙，没救了。自然会有人，用另一种方式‘收拾’他们。”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当时的萧百辰并不能完全理解。

　　萧百辰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无意识地搓着刚才打架时擦破皮的手背，心里五味杂陈。

　　男人看着他这副样子，语气缓和了些许：“我一粗人，不跟你讲什么悬壶济世、保境安民的大道理。我就问你一句，能不能回去好好上学，别再搞这些歪门邪道？能不能学好？要是不能，下一次，咱们就不是在这路边说话，直接派出所里见了。”

　　萧百辰猛地抬起头。那一刻，少年眼中的光芒，如同夜空中骤然点亮的星辰，璀璨而坚定。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刚毅、眼神锐利的警察，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崇拜、信服与向往的情绪，在他心中汹涌澎湃。
　　“我能！”他几乎是喊出来的，“我能好好学！我叫萧百辰！你……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

　　然后，他默默地转过身，迈开步伐，朝着巷子另一端走去。他的步伐沉稳而有力，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棵历经风雨却岿然不动的青松。

　　那个背影，在少年萧百辰的眼中，构成了一道独一无二、充满了成熟、稳重与无比安全感的风景线，充满了让人心折的力量。

　　他走出去几步，才抬起手臂，随意地挥了挥，洪亮而清晰的声音回荡在巷口：
　　“小子，记住了！我是龙津分局刑侦大队队长，雷振华！”

　　办公室内，时间的流速仿佛恢复了正常。萧百辰从遥远的回忆中抽身，目光重新聚焦在沈酌脸上。

　　他简略地讲述了这段往事，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有关又无关的故事。

　　“……后来，我考上了警校，毕业后想尽办法，最终分配到了这里，雷振华就成了我名副其实的师傅，手把手教我一切。但……几年前，因为一个恶性案子，他……牺牲了。”

　　萧百辰的面上依旧带着浅淡的微笑，仿佛在努力冲淡回忆带来的沉重。

　　但沈酌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在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底，一闪而过的、深埋的悲伤与怀念。

　　那悲伤像水底的暗礁，表面平静，内里却刻骨铭心。

　　沈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原本只是出于好奇和一丝想要了解对方的心绪提出的问题，却没想竟触及了对方如此深刻的过往与伤痛。

　　他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掩去了眼中的情绪，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真诚的歉意：“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让你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萧百辰摇了摇头，笑容变得温和而包容，仿佛在安慰他：“没事，毕竟是我自己要告诉你的。而且，”

　　他顿了顿，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这其实……只是我选择当警察的次要原因，或者说，是一个引子。”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坦诚地迎上沈酌的视线，继续说道：
　　“更重要的是，对我来说，人生不应该只是一条被预设好、被精心铺就的坦途。它应该是自由的，充满创造性和无限可能的。
　　我想看看，离开了父母的光环和既定的轨道，仅凭我自己，能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能实现什么样的自我价值。

　　我想用我的方式，去守护一些东西，去让这个世界，哪怕只是我所在的这个城市，变得稍微好那么一点点。这才能让我的人生，感觉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是充实而有意义的。”

　　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酌的心底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他看向萧百辰的目光，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最初的审视和好奇，渐渐被一种深刻的欣赏与理解所取代。

　　他看到了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甚至有些张扬的男人内心深处，那份不为人知的理想主义光芒与沉甸甸的责任感。

　　萧百辰看着沈酌眼中细微的变化，心中微微一动。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试探和真诚的好奇，笑着说道：“沈法医，你看，作为交换……我的老底可都差不多掏给你了。
　　什么时候，也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呗？关于你为什么选择法医这条路，关于你国外的那几年……我可是，相当好奇呢。”

　　沈酌闻言，沉默了。办公室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错。
　　他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仿佛在权衡，又像是在与内心的某种惯性抗争。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萧百辰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缓缓抬起眼，唇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微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承诺和敞开的迹象。

　　“下次吧……”沈酌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萧百辰耳中，“下一次有机会，我一定……将我的故事，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