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向无归期》家陈7

3、八中

　　九月一号，开学日。

　　清晨六点半，许栀葭准时醒来。窗外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青灰色，小区里一片寂静，连鸟鸣都尚未苏醒。

　　她坐起身，按掉床头设定的闹钟，动作利落地换上昨晚就准备好的衣物：八中那套蓝白相间的校服，白色短袖衬衫，藏蓝色V领毛衣背心，同色及膝百褶裙。尺寸是标准码，穿在她身上却出奇地合身，甚至有些过于妥帖，像量体裁剪过。

　　她在穿衣镜前站定，安静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头发已经长到齐肩，发尾内扣，柔顺地贴在脸颊两侧，衬得皮肤愈发白皙。

　　五官是那种清丽的漂亮，眉形自然舒展，眼睛是标准的杏眼，瞳孔很黑，看人时总带着几分过于沉静的专注，反而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疏离感。

　　鼻梁挺秀，嘴唇是自然的淡粉色，不笑的时候嘴角微微向下，透着一股清冷。

　　脖颈修长，露在校服领子外的一截锁骨线条清晰。
　　赵慧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熨烫好的校服外套，看见她已经穿戴整齐，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检查一件即将出厂的精密仪器是否有瑕疵。

　　然后她点了点头，把外套递过来：“穿上，早上凉。早饭在桌上，吃完我送你去学校。”
　　“不用送，我自己可以。”许栀葭接过外套，声音平淡。
　　“第一天开学，东西多，又是新环境，我送你去看看。”赵慧不容置疑地说，转身去厨房端早餐。
　　许栀葭没再坚持。

　　她知道这种坚持无效。

　　她把外套搭在手臂上，走到书桌前，最后一次检查书包里的东西：笔记本、文具、水杯、纸巾、还有那份叠得整整齐齐的入学通知书。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某种仪式，用来平复心底那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环境的轻微抗拒。

　　早餐是白粥、鸡蛋和一小碟榨菜。沉默地吃完，七点整，母女俩出门。

　　电梯下行时，镜面映出一站一坐的两个人。赵慧还在絮絮地叮嘱：“到了学校先去公告栏看分班，找到教室，记得给班主任留个好印象……虽然只是第二，但姿态要放正，不能让人看轻了……”

　　许栀葭看着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嗯”了一声。电梯门打开，清晨微凉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植物和尘土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踏了出去。

　　八中离得不近，公交车需要四十分钟。

　　赵慧开车，一路无话，只有导航机械的女声在报着路线。
　　许栀葭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高楼，行道树，早起匆匆的行人。
　　这个城市正在醒来，而她正在驶向一个被标记为“新起点”的地方。

　　心里没有太多兴奋，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对即将到来的密集审视的疲惫预感。

　　车子停在校门口时，还不到七点四十。

　　但八中气派的鎏金大门前已经挤满了人和车，嘈杂鼎沸。
　　穿着崭新校服的新生们脸上洋溢着兴奋、好奇，还有对未来的隐约期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
　　送行的家长更是忙碌，叮嘱的，拍照的，帮忙拎行李的，构成一幅鲜活的开学图景。
　　赵慧把车停在稍远些的路边，从后备箱拿出许栀葭的行李箱——不大，但塞得满满的，都是她认为“必要”的东西：额外的教辅，营养品，甚至还有一小袋常用药。

　　“我送你进去，帮你找到宿舍……”
　　“妈，”许栀葭打断她，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自己可以。你不是还要赶去上班吗？”

　　赵慧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把行李箱递过来，又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那行，你自己小心。有事给我电话。钱拿好，该花就花，别省着。”

　　“嗯。”许栀葭接过钱，塞进校服口袋。她没有说“再见”，只是点了点头，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转身汇入涌动的人潮。

　　拖着箱子走在八中宽阔的林荫道上，周围是陌生的面孔和喧闹的声音。

　　许栀葭微微垂着眼，避开那些过于活跃的打量，径直朝着教学楼前的公告栏走去。

　　那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踮脚的，挤进去又挤出来的，兴奋的呼喊和失望的叹气交织在一起。

　　她等在人潮外围，没有急着往前挤。阳光透过高大的香樟树叶，在她身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

　　蓝白校服在晨光中显得干净清爽，衬得她肤色如玉。

　　她安静站着的样子，与周围的喧闹有些格格不入，反而吸引了一些目光。有男生偷偷打量她，又被同伴用手肘轻撞提醒；有女生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那个女生好白”“气质真好”。

　　许栀葭对这些目光恍若未觉，或者说，早已习惯。
　　她的注意力落在前方那块巨大的红色公告栏上，目光冷静地扫过一张张密密麻麻的分班名单。
　　她在寻找自己的名字，同时，也在寻找那个名字。
　　心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似乎平稳如常。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握着拉杆箱的手，指尖微微收紧了。
　　视线从上到下，快速移动。终于，在“高一（一）班”的名单上，她看到了。
　　陈家向
　　许栀葭
　　两个名字，一上一下，紧紧挨着。

　　他的名字在第一行，她的在第二行。

　　中间隔着几个陌生的名字，但那种“紧随其后”的排列，依然刺眼。就像中考成绩单上的重现。

　　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两秒。

　　楷体，打印得端端正正。然后移开目光，看向教室分布图。
　　高一（一）班在三楼，走廊尽头。

　　拉起箱子，转身离开公告栏。

　　鞋底踩在水泥地上，发出规律的轻响。她走得不快，一步一步，踏上教学楼的台阶。
　　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地面，咕噜咕噜，在略显空旷的楼梯间回响。
　　三楼。走廊尽头。教室的门开着，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说话声，笑声，桌椅移动的声音，混杂着新学期特有的躁动气息，从门内流淌出来。
　　许栀葭在门口停顿了一瞬。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脸上的表情趋于一种恰当的平静——不过分热切，也不显得冷漠。
　　然后，她抬起眼，走了进去。

　　教室很大，窗明几净。

　　阳光从一侧的大窗户倾泻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大部分座位已经有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或者独自坐着翻看书本。
　　她的出现引起了一些注意，但很快又散去——在尖子生云集的八中实验班，漂亮或许能引起一瞬的目光停留，但绝非焦点。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教室，像是在寻找合适的空位，又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她的视线定格在靠窗那一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

　　一个男生侧坐在那里，背对着她的方向，正和后排的两个男生说着什么。
　　他穿着同样的蓝白校服，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没扣，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阳光正好落在他身上，给他利落的短发和带着笑意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后排男生哈哈大笑，他自己也笑起来，肩膀微微耸动，那种笑容毫无阴霾，灿烂得有些刺眼。

　　是那种……天生就该活在阳光下的、恣意又松弛的模样。
　　许栀葭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很短暂，短到几乎无人察觉。
　　然后她移开视线，拉着箱子，走向与那一片阳光区域隔了一条过道的、靠墙的那个空位。
　　座位在中间排，不前不后，符合她一贯的选择——不突出，也不至于被忽略。
　　放下箱子，取下书包。
　　她的动作平稳有序，拿出湿巾，仔细擦拭桌面和椅面。
　　阳光从另一侧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她手边，暖洋洋的。

　　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隔了一条过道的那一侧，阳光更盛，温度也似乎更高一些。那里传来的谈笑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活力，一阵阵飘过来，与教室里其他角落的声音混在一起，却又奇异地突出。

　　她擦完桌子，把书包放进桌肚，拿出笔记本和笔，在扉页上工整地写下班级和姓名。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背脊挺得很直，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有些冷淡的精致。

　　后排似乎又爆发出一阵笑声，那个男生的声音夹杂其中，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意味。
　　许栀葭没有抬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笔杆。
　　原来，他就是陈家向。

　　和论坛帖子里的只言片语拼凑出的模糊形象，似乎能对上一些。
　　阳光，开朗，带着一种……似乎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随意。
　　和她想象中那种严肃、刻板、戴着厚厚眼镜的“学神”形象，相去甚远。

　　也和她，截然不同。

　　她坐在靠墙的阴影里，周身笼罩着一种从家里带来的、尚未散尽的低气压和紧绷感。
　　而他，坐在阳光充沛的窗边，笑得毫无负担，仿佛世界的重量与他无关。

　　两个极端的世界，在这一刻，在这个崭新的教室里，形成了无比鲜明，又无比……割裂的对比。

　　许栀葭垂下眼睫，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在第一行写下日期：9月1日。笔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写下课程表的第一门：语文。
　　教室里的喧哗声渐渐低了下去，越来越多的人找到座位坐下，带着对新环境的好奇打量着四周，也打量着未来的同学。
　　许栀葭能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评估和好奇。
　　她习惯了，并不在意。
　　直到一个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伴随着清脆的、带着笑意的女声：“哇，陈家向！你真的在一班啊！太好了！”
　　许栀葭写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