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向无归期》家陈7

4、她是班长

　　那声清脆的、带着雀跃的“陈家向”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在许栀葭耳中激起一丝微澜。

　　但她没有回头，只是握着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紧了紧，随即又松开。笔尖划过纸面，继续写下“语文”二字，最后一竖的收尾，平稳而笔直。

　　教室里有片刻的骚动，不少目光都投向门口，又迅速转向靠窗那个阳光灿烂的角落。
　　许栀葭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梳着高马尾的女生，像只灵巧的燕子，径直朝着陈家向的座位飞了过去。

　　女生笑容明媚，声音清脆，正兴奋地说着什么“真的在一个班太好了”。

　　陈家向似乎侧过身，笑着回应了一句，语调随意，带着惯常的那种漫不经心的亲和力。
　　周围有男生发出促狭的笑声，夹杂着“苏曼琪，你也太偏心了吧，就看见家向了”之类的调侃。

　　那名叫苏曼琪的女生也大方地笑着回应，显然和他们相当熟稔。

　　许栀葭垂下了眼睫。

　　她认得苏曼琪，或者说，在公告栏看分班名单时，她记住了那个紧随陈家向和自己之后的、排在第三的名字。

　　市实验中学的尖子生，据说在初中时就颇有名气，活泼开朗，多才多艺。此刻看来，果然如此，而且似乎和陈家向他们……很熟。

　　这很正常。
　　她想。
　　优秀的人，自然有他们的圈子。就像光会吸引光。
　　她不再关注那边的喧闹，从书包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高中英语词汇手册，翻到折角的那一页，开始默记。
　　周围的嘈杂渐渐成为背景音，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和中文释义上。

　　这是她的习惯，也是她的铠甲——用具体的学习任务，填满所有可能滋生杂念的缝隙。
　　教室里的空位渐渐被填满。

　　七点五十分，上课预备铃响起，一个戴着细边眼镜、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的女老师拿着文件夹和保温杯走了进来。教室里迅速安静下来。
　　“同学们好，先找个空位坐下吧。”女老师声音温和，但自带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她在讲台后站定，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稚嫩而充满朝气的面孔，脸上露出笑容，“我是李静，未来三年，将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教你们语文。欢迎大家来到高一（一）班，来到八中这个大家庭。”

　　简单的开场白后，李老师开始例行点名。
　　每念到一个名字，就有人答“到”，声音或洪亮，或腼腆。

　　点到“陈家向”时，靠窗那边传来一声清朗的“到”，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介于慵懒和朝气之间的味道。

　　许栀葭的笔尖在词汇手册的边角无意识地划了一下。
　　“许栀葭。”

　　“到。”她的声音响起，不高，但清晰平稳，带着她特有的那种冷静质感。

　　她感觉到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或许是因为这个名字紧挨着“陈家向”，或许是因为她答到时不同于他人的平静。

　　她目不斜视，只是微微抬了下头，看向讲台上的老师。

　　李老师似乎也多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继续往下点。

　　点名完毕，李老师合上花名册，双手撑在讲台边缘，微笑道：“咱们班是年级的理科实验班，汇聚了中考的佼佼者。能坐在这里，证明大家都是非常优秀的孩子。高中三年，是新的起点，也希望我们能一起努力，创造更好的未来。”

　　一番勉励之后，进入了今天第一个实际环节——临时班委的确定。

　　李老师的目光在花名册上停留片刻，然后抬起头，语气自然地开口：“开学初，百事待兴，我们需要先确定下班委，方便近期班级工作的开展。根据入学成绩和之前的履历，我初步有个提议。”

　　她的视线转向靠窗的位置，带着明显的欣赏和期待：“陈家向同学，中考成绩非常突出，能力应该也很强。由你来临时担任班长，怎么样？相信你能起到很好的带头作用。”
　　一瞬间，几乎大半个教室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个角落。

　　有羡慕，有认同，有理所当然，也有纯粹看热闹的好奇。

　　许栀葭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顿住，视线却依旧落在词汇手册上，仿佛那一个个单词突然变得无比深奥，需要全神贯注才能看懂。心跳，在那一刹那，似乎漏跳了半拍，但旋即被一种更沉重的、意料之中的平静覆盖。果然。
　　第一名，班长。

　　顺理成章，众望所归。
　　就像中考成绩单上那样，他的名字永远在她之上，占据着最耀眼的位置。

　　然而，被点名的当事人，似乎对这个“众望所归”并不怎么感冒。

　　陈家向正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操场上飞过的一群鸽子，手指间那支黑色中性笔转得飞快，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银色弧线。

　　听到自己的名字，他转笔的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转过头，脸上那种惯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混着一丝被突然点名的不解。

　　他甚至没有站起来，就那么坐在位置上，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笑容里带上了点显而易见的为难和……嫌弃？

　　“啊？当班长啊？”他开口，声音清亮，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毫不作伪的随意，“李老师，还是算了吧，当班长太麻烦了，没意思。您找别人呗？”

　　话音落下，教室里出现了片刻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拒绝？这么干脆？还是用“太麻烦”、“没意思”这种理由？

　　李老师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显然这个回答超出了她的预期。

　　但她很快调整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无奈，更多的是对这种直白性格的讶异和……或许还有一丝包容。
　　她笑了笑，倒也没勉强，从善如流地将目光下移，落在了花名册的第二个名字上。

　　“那……许栀葭同学。”李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温和，但少了之前那份笃定的期待，多了点公事公办的探询，“你是我们班第二名，成绩也非常优秀。由你来临时担任班长，可以吗？”
　　所有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瞬间从那个角落转移，落在了靠墙而坐的许栀葭身上。
　　那目光里的内容变得复杂了许多——有对她这个“第二名”顺位接班的了然，有对刚才那出小小意外的玩味，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打量的、混合着惊艳和评估的注视。

　　许栀葭今天穿的是合身的校服，简单的蓝白配色，衬得她肤色白皙，脖颈修长。

　　齐肩的黑发柔顺地别在耳后，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背脊自然挺直，像一株生长在幽静处的兰花，自带一种疏离又干净的气质。
　　在周围或兴奋、或好奇、或尚未褪去稚气的面孔中，她那种过分的沉静和姣好的容貌，反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吸引人探究的氛围。

　　听到自己的名字，许栀葭缓缓合上了手中的词汇手册。
　　动作不疾不徐。
　　她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露出任何被“惊喜”或“为难”的神色。

　　长长的睫毛垂了一下，复又抬起，目光平静地迎向讲台上的李老师，也坦然承接了那些投射过来的、含义各异的视线。

　　然后，她站起身。
　　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或怯懦。

　　走向讲台的步伐稳定，裙摆随着步伐轻微晃动。
　　阳光从另一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光晕。

　　“李老师，我会尽力。”她在讲台前站定，声音清澈，不算响亮，但足够让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听清楚。

　　语调平稳，没有刻意拔高显示决心，也没有压低显得谦卑，只是一种陈述事实般的笃定。
　　她从李老师手中接过那本空白的班级日志，指尖干燥温暖，没有一丝颤抖。

　　接过日志的瞬间，她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极其快速地扫过靠窗的那个方向。

　　陈家向已经转回了头，正侧身和后排的男生低声说着什么，嘴角还挂着那抹轻松的笑意，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插曲，那个被他随手推开的、在许多人看来象征着认可和责任的职务，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已被他抛在脑后。

　　许栀葭平静地收回视线，拿着日志，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她的背影挺直，步伐依旧稳定。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接过那本日志的刹那，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因为担任班长的紧张或兴奋，而是因为……那份认可，来得如此轻易，又如此……“廉价”。
　　仅仅是因为前面那个人的拒绝才“轮”到了她。

　　“哇，班长好漂亮啊！”后排传来一声压低却依旧清晰的赞叹，是个男生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白。

　　“啧，人家可是全市第二，漂亮有什么用，成绩才是王道。”另一个声音接口，语气有些复杂。
　　“听说只比陈家向低七分？厉害了，颜值与实力并存啊。”

　　“向哥，后悔不？这么好的跟美女班长共事的机会，让你一句‘没意思’就给推了，哈哈！” 这次是陈家向后排那个叫李言澈的、看起来就很活跃的男生，用胳膊肘撞了撞陈家向，声音里满是戏谑。

　　许栀葭已经走到了座位边，正要坐下，这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还是零零碎碎地飘进了耳朵。
　　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连半秒都不到，随即如常地坐了下来，将班级日志仔细地放进桌肚。
　　只有耳根处，悄悄漫上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绯红。
　　那不是羞怯，更像是一种被当众评头论足时本能的不适与微恼。

　　她讨厌这种因为外貌或是“第二名”身份带来的额外关注，这让她觉得自己的努力和成绩，仿佛都被打上了一个不那么纯粹的标签。
　　而话题的另一位主角，陈家向，显然也听到了好友的调侃。他倒没生气，反而笑着回头，虚捶了一下李言澈的肩膀：“滚蛋，别瞎起哄。” 他的目光随即不经意地掠过刚刚坐下的许栀葭。

　　女孩侧脸线条优美，睫毛低垂，正专注地将一本厚厚的《古代汉语词典》从书包里拿出来，摆在桌角，仿佛周围的喧嚣与她全然无关。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欣赏，很快又转回头，加入了男生们新一轮的、关于暑假哪个游戏更好玩的讨论中。
　　对他而言，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班长是谁，并无分别。

　　许栀葭坐定，能清晰地听到过道那边传来的、陈家向和同伴们轻松的说笑声。

　　他那种完全不受外界影响、彻底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洒脱，让她心里那点微妙的别扭感再次浮现。
　　她承认，这个陈家向，和她想象中严肃刻板、将荣誉和责任看得极重的学霸形象相去甚远。
　　他像一阵自由散漫的风，吹到哪儿是哪儿，无拘无束。

　　而她自己，则像一棵自幼被规矩浇灌、必须笔直向上生长的树，每一步都有既定的轨迹和必须承担的分量。

　　她不在乎当不当班长，这份责任对她而言，是学生时代理所应当的承担，是“优秀”的一部分，而非需要沾沾自喜的荣誉。

　　但这份任命是因为他的拒绝而“落”到她头上的这个事实，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骄傲的心上。
　　不是因为嫉妒他的成绩或是人气，而是那种被置于“次选”、“替补”位置的感受，让她有些不舒服。

　　她许栀葭的人生信条里，可以接受堂堂正正的竞争和失败，但难以坦然接受这种“退而求其次”的给予。

　　她翻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在扉页上利落地写下班级和姓名。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她的字迹清秀有力，带着一种内敛的锋芒。
　　然后，她在日期下面，用力地画下了一个破折号。
　　这不是分割，更像是一个起点。

　　一个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在这所高手如云的学校里，在这间有那个耀眼存在的教室里，证明她许栀葭，无需任何人“让贤”或“顺延”，也足以站稳脚跟、履行职责的起点。
　　那七分的差距，她会记住，但不会让它成为阴影，而是视为一个需要理性看待、并尝试超越的距离。
　　至于那个叫陈家向的少年……他的世界与她无关。

　　她的骄傲和冷静，不允许自己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带着偶然性的事件，而产生任何不必要的情绪波动。

　　李老师已经开始讲解新学期的安排和注意事项，声音透过麦克风在教室里回荡。许栀葭挺直背脊，目光落在讲台上，努力集中精神。
　　但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轻轻扫过了那片阳光充沛的角落。

　　那个笑容张扬、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少年，像一帧过于明亮的画面，在她平静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湖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但石子，已经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