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向阳而生 ...
-
下课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无形的定身咒,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
桌椅拖动的声音、少年们迫不及待的嬉笑、女生们结伴去洗手间的低语,混合成一片嘈杂而富有生机的背景音。
许栀葭不紧不慢地合上刚刚记满笔记的本子,将文具一一收好。
她的桌面整洁得有些过分,课本按大小排列,笔袋放在右上角,与桌沿严格平行。
对她而言,课间是计划内的休息与整理时间,无需急切,也不必拖延。
班主任李老师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讲台上,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
“同学们稍等一下。军训明天就开始,为期十天。现在需要几位同学去综合楼仓库,把我们班的军训服领回来。班长——”她看向许栀葭。
许栀葭闻声抬头,站起身,神情平静,等待下文。
“你负责一下,再找几位男同学帮忙搬运。衣服按之前统计的尺码分好,晚自习前发下去。”李老师说着,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似乎在寻找合适的人选。
“老师,我去吧!”一个响亮的声音从后排传来,是陈家向的好友,那个叫李言澈的高个子男生,他笑嘻嘻地举手,还不忘用胳膊肘碰碰旁边的陈家向,“向哥,一起啊,活动活动筋骨!”
陈家向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指尖转着一支笔,闻言“啧”了一声,倒是没反对,慢悠悠地站了起来,顺手把桌上那本快被转飞出去的物理书塞进桌肚。
“行吧,反正没事。”
许栀葭的视线平静地掠过主动请缨的李言澈,落在随后站起的陈家向身上。
他个子很高,站起来更显挺拔,蓝白校服穿得随性,领口松开一颗扣子,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发梢跳跃。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答应去搬东西和答应去打场球没什么区别。
“好,那就陈家向、李言澈,还有……”李老师点了另外两个看起来结实的男生,“刘浩,王哲,你们四个跟许栀葭一起去。注意安全,清点好数目。”
“知道了老师!”李言澈响亮地应道,已经窜出了座位。
许栀葭点点头,拿起那本登记了尺码的班级日志,走出座位。
她经过陈家向桌旁时,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棉布混合着一点薄荷糖的味道,很清爽,与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
五个人前后脚走出教室。
九月初的下午,阳光依旧有些灼人,穿过教学楼旁高大的香樟树,在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言澈是个话痨,一路上跟另外两个男生嘻嘻哈哈,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军训是“人间地狱”还是“变相放假”。陈家向偶尔插一两句,语调懒散,带着点调侃的笑意。
许栀葭安静地走在稍前一点的位置,手里抱着日志本,步履平稳。
她不太习惯这种过于热闹的氛围,但也并不觉得窘迫,只是将自己隔绝在那种喧嚣之外,像一座自带结界的、安静行走的岛屿。
“哎,班长,”李言澈忽然从后面凑上来,咧着嘴笑,带着点自来熟的好奇,“你名字那第三个字念啥?‘葭’?是草字头下面一个‘霞’吗?啥意思啊?”
这问题有些突兀。
许栀葭脚步未停,侧过脸看了李言澈一眼。
对方眼神清澈,纯粹是好奇,并无恶意。她抿了抿唇,简短答道:“嗯。蒹葭的葭。”
“蒹葭?”李言澈挠挠头,显然没反应过来。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家向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刚刚笑过的微哑,在这午后慵懒的空气里,听起来格外清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诗经》里的。是芦苇的意思吧?”
许栀葭微微一怔,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没想到他会知道,还接得这么自然。
她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平静地落在了陈家向脸上。
他正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眼神明亮,带着点“我说对了吗”的随意求证,并无卖弄之意。
“是。”她点了点头,收回视线,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蒹葭苍苍的葭。”
“哇,这么有文化!”李言澈夸张地赞叹,又撞了一下陈家向,“可以啊向哥,这都知道!”
“课本里有,谢谢。”陈家向白了他一眼,语气调侃,随即又看向许栀葭,很自然地接了下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自我介绍补充:“陈家向。方向的向,唔……向阳而生的向。”
他说这话时,语调轻松,甚至带着点玩笑的意味,仿佛“向阳而生”只是个顺口而出的、不那么正经的注解。
但那个词,配上他此刻站在阳光下的模样,竟奇异地贴合。
耀眼,蓬勃,带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的、向着光亮生长的劲儿。
许栀葭的心湖,像是被这句随口的话,投入了一颗比之前更具体、更有重量的小石子。“咚”的一声轻响,涟漪荡开。
蒹葭,是水边摇曳的、清冷而坚韧的植物。
向阳而生,是追逐光热、明朗而热烈的姿态。
两个名字,两种意象,仿佛暗喻着他们截然不同的生命状态。
一个静默生长于幽渚,一个恣意舒展于晴空。
“嗯。”她再次应了一声,算是听到了。没有更多的回应,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只是抱着日志本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综合楼仓库有些远,在一栋旧楼的底层,光线昏暗,弥漫着灰尘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
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戴着老花镜,慢吞吞地对着单子清点。迷彩服捆成一摞一摞,堆放在角落,墨绿与土黄交错,透着一种粗砺的统一感。
“高一(一)班,五十套,尺码都在这儿了,点清楚签字。”老爷爷把单子递过来。
许栀葭接过,仔细核对数目和尺码分类。
李言澈和另外两个男生已经开始动手搬运,一摞摞往外抱。
陈家向也拎起两摞,掂了掂,看起来不算太重。
“班长,这摞S码的,女生居多,要不你拿这个?”李言澈抱着一大摞L码的,扭头对许栀葭说。
“不用,我可以。”许栀葭摇摇头,放下日志本,弯腰去搬旁边一摞M码的。迷彩服布料粗糙厚重,一摞有十几套,对她来说不算轻松。
她吸了口气,稳稳抱住,直起身。
重量让她的手臂微微一沉,但她很快调整好重心,步伐稳定地朝外走去。
走出仓库,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眯了眯眼,适应光线。
前面,陈家向和李言澈他们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背影在阳光下晃动着。
她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酸,呼吸也稍稍急促了些,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走到楼梯口,要上三层楼才能回到教室。
李言澈他们一步两阶,蹭蹭蹭就上去了。
许栀葭抱着衣服,一步一步踩得踏实。
走到二楼转角,手臂的酸胀感更明显了,她停下来,想稍微调整一下姿势。
一双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不由分说地接过了她怀里大半的负担。
“给我吧,这段楼梯陡。”陈家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平淡自然,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不知何时放慢脚步落在了后面,此刻就站在下一级台阶上,微微仰头看着她。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了层金边,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许栀葭怀里一轻,愣住了。
她抱着剩下几套衣服,看着他将那摞M码轻松地挎在臂弯,另一只手还拎着自己那两摞L码,似乎毫不费力。
“我拿得动。”她下意识地说,声音因为刚才的用力而带着点细微的喘。
“知道。”陈家向已经转身往上走了,头也没回,只丢下两个字,语调随意,“顺手。”
他几步就跨上了半层楼,背影挺拔,脚步轻快。
那摞迷彩服在他手里,仿佛没什么重量。
许栀葭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怀里剩下的衣服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无意擦过时留下的、微热的触感。
楼梯间有些闷热,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她忽然觉得脸颊有点热,不知是累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谢了。”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然后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回到教室,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按照尺码表,将军训服一套套分发下去,核对姓名,签字。
许栀葭负责登记和协调,陈家向他们几个男生负责搬运和传递。
他似乎完全忘了楼梯上的小插曲,和李言澈他们插科打诨,偶尔因为某个同学夸张的尺码要求而笑骂两句,态度自然得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帮了隔壁桌同学捡了支笔。
许栀葭也很快收敛心神,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她做事条理清晰,分发有序,偶尔有同学拿错或尺码不合,她也能平静地沟通调换。
只是在间隙,当她抬头擦拭额角细微的汗珠时,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那个在桌椅间灵活穿梭的高挑身影。
他正把一套XL码的裤子递给一个大个子男生,嘴角带着笑,不知说了句什么,那男生挠着头嘿嘿笑了起来。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他额前微微汗湿的碎发,和线条流畅的下颌。
许栀葭迅速低下头,继续在名单上打勾。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平稳的沙沙声。
一切发放完毕,晚自习的预备铃也响了。
同学们抱着领到的新鲜迷彩服,议论纷纷,教室里充满了对明日军训的期待、担忧和玩笑。
许栀葭坐回自己的位置,将登记完毕的日志收好。
手臂的酸胀感还在,提醒着刚才楼梯间那短暂而突然的援手。
她抿了抿唇,从笔袋里拿出湿巾,慢慢擦拭着手指。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粗糙布料和另一种干燥温暖的触感。
“喂,陈家向,”后排传来李言澈压低的声音,带着戏谑,“刚才楼梯上,挺会献殷勤啊?”
“滚蛋,”陈家向笑骂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异样,“就你话多。我看她搬得费劲,楼梯又黑,万一摔了还得算工伤。”
“啧啧,还是向哥体贴。”另一个男生起哄。
“体贴个屁,我是怕她摔了还得我背去医务室,更麻烦。”
一阵低低的哄笑。
许栀葭擦手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然后,她将用过的湿巾整齐地折好,放进课桌旁挂着的垃圾袋里。
脸上的热度早已褪去,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原来只是“怕麻烦”。
很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她心里那点因为那个顺手帮忙而泛起的、极其微弱的波澜,悄无声息地平息了下去。
也好。
她本就不该,也不会,因为这些细微的、或许毫无意义的举动,而产生任何多余的联想。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因为班级事务偶然有了交集,仅此而已。
她拿出晚自习要做的数学练习册,翻到折角的那一页。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橙红色,明天,等待他们的,将是统一的迷彩和严格的训练。
而此刻,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书写的细微声响。
.
许栀葭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题目,将那些无关的思绪,连同那个站在阳光里、笑着说“向阳而生”的少年影子,一起压回了心底某个不起眼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