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向无归期》家陈7

7、不累

　　军训的日子像被烈日和汗水浸泡过的海绵，沉重而缓慢地流淌。

　　许栀葭的皮肤肉眼可见地晒黑了一个度，虽然她每天都仔细涂抹防晒，但架不住整日在操场上暴晒。

　　掌心因为长时间握拳和摆臂磨出了薄茧，脚底也隐隐作痛。但她从不抱怨，甚至不曾皱眉。
　　每一次立正、稍息、转身、齐步走，她都完成得一丝不苟，像一台精密校准过的仪器。
　　赵教官越来越喜欢点她出来做示范。

　　“看到没有？就像许栀葭这样！腰板挺直，目光如炬！这才叫军姿！” 他的大嗓门经常在操场上空回荡。

　　许栀葭便在全班乃至邻近几个班同学的注视下，站得更加笔直，下颌微收，眼神定在前方某个虚无的点上，仿佛感受不到那些目光里的欣赏、好奇，或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她知道自己在被关注，甚至隐约听到过别的班女生小声议论“一班那个女班长好漂亮，还这么厉害”。
　　但她心里并无波澜。这种关注，和她从小到大学到的、用“优秀”换取的目光，并无本质不同。

　　她习惯了在焦点下保持平静，甚至可以说，她需要这种“被看见”，来印证自己行走在正确的、被认可的轨道上。

　　然而，有一种“关注”，却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那是在一次长时间站军姿后。

　　九月的太阳依旧毒辣，汗水顺着脊背蜿蜒而下，迷彩服紧贴在身上，又湿又黏。

　　许栀葭抿着唇，努力忽略喉咙的干渴和脚底的酸痛，维持着标准的姿势。

　　她能感觉到旁边队列里有人在小幅度地晃动，教官的呵斥声不时响起。

　　“坚持！还有最后五分钟！谁动一下，全班加练五分钟！”赵教官的声音带着沙哑的严厉。
　　时间被拉得无限长。

　　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许栀葭的视线有些发花，阳光在睫毛上跳跃出炫目的光斑。

　　她用力眨了眨眼，集中精神。

　　就在这时，旁边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点笑意的气音。
　　很模糊，几乎淹没在蝉鸣和远处教官的口令里。
　　但许栀葭听到了，而且莫名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近。
　　她下意识地，眼珠极其轻微地向右转动了一毫——这是违反纪律的，但她控制不住那一瞬间的好奇。

　　隔着大约两三个人的间隙，她看到了陈家向的侧影。

　　他也站得笔直，但那种“直”和她的紧绷不同，透着一种松弛的、游刃有余的力量感。
　　汗水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领口。
　　他似乎……在笑？嘴角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不是平时那种明朗的大笑，而是一种……带着点无奈，又有点顽劣的意味。
　　然后，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声音压得极低，顺着燥热的空气飘过来，刚好钻进许栀葭的耳朵：
　　“许班长，这么拼命啊？脸都绷成钢板了，放松点，又没人真拿尺子量你。”

　　许栀葭浑身一僵。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耳根一阵发烫。
　　不是因为这话有什么冒犯，而是……这种在严肃训练中突如其来的、近乎耳语的调侃，来自一个她潜意识里划定为“另一个世界”的人，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亲昵和……窥破。
　　他看出她在拼命？看出她的紧绷？
　　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她瞬间有些慌乱，甚至有一丝狼狈。

　　她猛地收回视线，重新聚焦在前方，背脊挺得更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心跳却不受控制地乱了几拍，在胸腔里咚咚撞着。
　　“还有三分钟！”教官的吼声适时响起，掩盖了她一瞬间的失态。

　　那三分钟格外难熬。

　　她感觉那道若有似无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自己侧脸上，带着审视，或是别的什么。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呼吸和保持平衡上。

　　直到解散哨声尖锐地划破空气，她几乎是瞬间松懈下来，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休息十五分钟！原地活动，不许跑远！”赵教官宣布。
　　人群轰然散开，纷纷冲向树荫下放水杯的地方。

　　许栀葭也走到一旁，拿起自己的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稍微平复了那阵莫名的心悸。

　　“喂，刚才吓到了？”带着笑意的声音又从旁边传来，这次清晰了许多。

　　许栀葭转过头，陈家向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就站在她旁边不远处，拧开一瓶矿泉水，仰头灌了几口。

　　喉结滚动，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他喝完了，用袖子随意抹了把下巴，看向她，眼睛弯了弯，那里面盛着毫不掩饰的、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但并无恶意。

　　“我看你站得都快灵魂出窍了，好心提醒你一下。”他晃了晃手里的瓶子，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训练而已，不用那么较真。你看我，不也站下来了？”

　　许栀葭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看着他轻松自若的样子，想起自己刚才的如临大敌，一种说不清是羞恼还是无力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当然可以轻松，他体能好，动作协调，连教官都很少挑他毛病。

　　他当然可以说“不用较真”。

　　“职责所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刻板的冷淡，“既然做了，就要做好。”

　　陈家向挑了下眉，似乎对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但随即又笑了，那笑容在烈日下晃眼得很：“行，班长觉悟高。”他顿了顿，视线在她脸上扫过，忽然又加了一句，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探究，“不过，许栀葭，你好像不太爱笑？从开学到现在，都没见你怎么笑过。老是绷着，不累吗？”

　　许栀葭彻底愣住了。

　　不爱笑？累吗？

　　这两个问题像两颗小石子，突兀地砸进她惯常平静无波的心湖。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笑？为什么要经常笑？学习、训练、完成责任，这些才是正经事。

　　累？当然累，但累是常态，是达成目标必须付出的代价，没什么好说的。

　　她看着陈家向，他脸上还带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笑意，眼神却很清澈，甚至带着点纯粹的、不含任何评价的好奇。

　　好像他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就像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但这种直白的、触及她状态本质的疑问，来自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人，让她感到一种被冒犯的不适，以及更深层的……一丝茫然。

　　“不累。”她最终吐出两个字，声音有些干涩。

　　然后，她移开视线，拧紧杯盖，转身走向另一边树荫，背影挺直，带着明显的疏离。
　　陈家向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鼻子，倒是没再跟上来，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身找李言澈他们去了。
　　这个小插曲像一滴水，很快蒸发在军训酷热的空气里。
　　但许栀葭却无法完全将它从心里抹去。

　　接下来的训练里，她偶尔会走神，想起他那句“不爱笑”和“不累吗”。她甚至下意识地，在休息时，透过人群的缝隙，偷偷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她看见他和李言澈勾肩搭背地笑闹，看见他仰头喝水时滚动的喉结，看见他被教官点名示范匍匐前进时，动作利落又带着点痞气的帅气，引起周围女生低低的惊呼。

　　也看见苏曼琪拿着水瓶自然地走过去，和他说话，他笑着接过，拧开瓶盖又递回去。
　　他和周围的世界，融合得那么自然，像鱼在水里。
　　而她，始终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安静地观察，谨慎地保持距离。

　　军训最后一天是汇报表演。

　　一班因为训练刻苦、队列整齐，拿到了“优秀连队”的锦旗。
　　赵教官难得露出了笑容，拍着几个排头兵的肩膀，包括许栀葭和陈家向。

　　“不错！你们两个，带头作用起得好！”赵教官的大手拍在许栀葭肩上，很有分量。她忍着微微的酸麻，挺直背，说了声“谢谢教官”。

　　解散后，大家如同出笼的鸟儿，欢呼着冲向宿舍，急着换下汗湿的迷彩服。

　　许栀葭慢慢走在后面，手里捏着那面小小的锦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又有些轻松的释然。
　　十天，终于结束了。

　　“班长，表现不错啊。”带着笑意的声音又从身侧传来。

　　陈家向不知何时走到了她旁边，手里也拿着一面锦旗，随意地卷着。

　　他换下了迷彩服，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运动短裤，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冲过水，整个人散发着清爽又蓬勃的气息。

　　“你也是。”许栀葭客气而简短地回答，脚步未停。

　　“总算解放了。”陈家向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他侧头看她，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对了，下周开始正常上课了，听说月考挺近的。怎么样，有把握继续碾压我们吗，许班长？”

　　他的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仿佛他们已经是可以说笑的关系。

　　许栀葭脚步微顿，看向他。

　　他眼里带着笑，坦荡自然，仿佛之前那句让她失态的“不爱笑”从未问出口。

　　“尽力而为。”她避开他过于明亮的视线，低声说。
　　“厉害。”陈家向笑着竖起大拇指，然后很自然地转了话题，“听说食堂今晚加餐，庆祝军训结束，去晚了红烧肉可就没了。一起？”

　　许栀葭怔了怔。

　　一起？去食堂？这种……近乎邀请的随口一提，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和他，似乎并没有熟到可以“一起”吃饭的程度。

　　“我……回宿舍放东西。”她找了个借口，声音比平时更轻。

　　“行，那回头见。”陈家向也不在意，潇洒地挥挥手，加快脚步，追上前面大喊他名字的李言澈一群人。

　　许栀葭站在原地，看着他跑远的背影，白色T恤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手里的锦旗边缘有些硬，硌着掌心。
　　她慢慢松开有些僵硬的手指。

　　“葭葭！发什么呆呢？快走啊，热死了！”唐果果从后面扑上来，搂住她的胳膊，声音雀跃，“赶紧回去洗澡换衣服，我要臭晕了！晚上咱们宿舍一起吃饭吧？庆祝脱离苦海！”
　　林晓和苏晚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林晓细声说：“我带了家里的辣酱，可以拌面吃。”苏晚则递过来一张湿纸巾：“擦擦汗。”
　　许栀葭看着围在身边的三张笑脸，心里那点莫名的空落和怔松，忽然被一种暖融融的东西填满了。

　　她接过湿纸巾，擦掉额角的汗，对唐果果笑了笑：“好。”
　　这个笑容很浅，但真切地到达了眼底。唐果果夸张地捂住心口：“哇！葭葭你笑了！好看死了！以后多笑笑嘛！”
　　许栀葭耳根又有些热，这次不是因为窘迫。
　　她任由唐果果拉着往前走，听着她们叽叽喳喳讨论晚上吃什么，用什么味道的沐浴露。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也许，高中生活除了永无止境的“必须”和“目标”，除了那个耀眼又遥远的、名叫陈家向的谜题，还可以有点别的。比如，室友递过来的一张湿纸巾，比如，一场关于辣酱拌面和沐浴露香型的、毫无意义的讨论。
　　她抬起头，天边晚霞绚烂。

　　迷彩服下的皮肤还留着晒后的灼热，但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悄悄松动了一小块。

　　而那个白色T恤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通往男生宿舍楼的拐角，仿佛从未出现过，又仿佛在她按部就班的世界里，投下了一抹短暂而鲜明的、带着温度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