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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你是不是笑了 ...

  •   军训带来的皮肤上的灼热和肌肉的酸痛,在为期七天的国庆假期里,像潮水般悄然褪去。

      许栀葭的假期过得一如既往的规律而沉闷。
      作息表依旧精确到小时,只是内容从军训项目换成了预习功课和完成堆积如山的假期作业。

      家里依旧是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安静——父亲许建明假期加班,几乎不见人影;母亲赵慧则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监督她的学习进度上,偶尔的交谈也三句不离“月考要抓紧”、“不能松懈”。

      书桌对着的窗外,梧桐叶子开始泛黄。

      许栀葭偶尔从题海中抬头,望着那抹逐渐浓郁的秋色,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片喧嚣的、汗流浃背的绿色操场,那些响亮的口号和此起彼伏的抱怨,那个在烈日下笑着对她说“不用那么较真”的少年……都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只有掌心尚未完全褪去的薄茧,提醒着那段集体生活的真实存在。

      假期最后一天傍晚,她整理书包,将假期作业分门别类放好,指尖触到那本硬壳的班级日志时,停顿了一下。

      翻开,里面还夹着军训优秀连队的那张集体奖状。

      照片上,大家都穿着迷彩服,晒得黑红的脸庞对着镜头,笑容咧到耳根。她站在第一排最边上,身姿挺拔,表情却是一贯的平静,甚至有些严肃。

      而隔着几个人,陈家向站在后排,帽子歪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没心没肺,阳光得刺眼。
      她合上日志,将它塞进书包最里层。心里那片短暂的、因集体生活和室友关怀而生出的些许松动,似乎又随着假期的结束和重返那个家的压力,悄然收紧了。

      返校那天,天空是那种秋高气爽的湛蓝。
      校园里的桂花开了,细碎的金黄藏在墨绿的叶子间,香气馥郁又霸道,随着微风钻进每一个角落。

      换上蓝白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走进校门,带着假期后的慵懒和面对新学期的小小亢奋。
      许栀葭到得早,教室里人还不多。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拿出湿巾开始擦拭隔了一个假期的桌椅。

      动作细致,仿佛某种仪式,能将假期的沉闷一并擦去。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早啊,班长。” 带着笑意的、清朗的男声在身旁响起,打破了清晨教室的宁静。

      许栀葭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立刻回头。
      这个声音……她直起身,将用过的湿巾团起,才转过身。

      陈家向就站在过道那边,单肩挂着书包,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

      他好像又长高了一点,或者只是假期放松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舒展。

      校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领口松垮,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随意。

      头发似乎剪短了些,衬得眉眼更加清晰分明。
      他脸上带着惯常的那种笑,眼睛弯着,像是盛着窗外漏进来的细碎阳光。

      “早。” 许栀葭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
      她移开视线,将湿巾扔进角落的垃圾桶,然后坐回座位,拿出早读要用的语文课本。
      “假期过得怎么样?”陈家向似乎没察觉她的疏离,很自然地在她前排的空位上反着坐下,手臂搭在椅背上,面朝着她,一副准备闲聊的架势。

      这个问题很平常,来自任何同学都不奇怪。
      但由他问出来,用这种熟稔的、仿佛他们已经是朋友般的语气,就让许栀葭心里那根弦轻轻绷了一下。她和他,似乎并没有熟到可以闲聊假期的程度。

      “还好。”她翻开课本,目光落在《沁园春·长沙》的词句上,回答简短。

      “就‘还好’啊?”陈家向似乎觉得这个答案过于敷衍,挑了挑眉,身体往前倾了倾,带着点探究的意味,“没出去玩玩?我看朋友圈好多人都晒旅游照了。”

      许栀葭的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书页边缘。
      旅游?她的假期字典里没有这个词。但她不想解释,也没必要解释。

      “在家看书。”她言简意赅,随即抬起眼,看向他,语气平淡地反问,“你呢?”

      她本意是想结束这个话题,没想到陈家向立刻来了精神。

      “我啊?跟我爸去了趟海边,钓了几天鱼,晒脱一层皮。”他指了指自己似乎更黑了一点的脸颊,笑容扩大,露出尖尖的虎牙,“不过挺爽的,海风吹着,什么都不用想。还跟我弟打了几天游戏,差点被他虐哭。” 他说得眉飞色舞,眼睛里闪着光,那种鲜活的气息几乎要扑到许栀葭面前。

      海边。钓鱼。打游戏。

      这些词汇离许栀葭的生活很远,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她听着,脑海中却浮现出自家那间安静得能听到钟摆走动的书房,和窗外一成不变的、逐渐凋零的梧桐。

      一种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涩意,像投入静湖的微小石子,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听起来不错。”她最终只是这么评价道,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然后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在课本上,一副准备开始学习、请勿打扰的姿态。

      陈家向看着她垂下眼睫的侧脸,那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似乎总是这样,平静,疏离,把自己包裹在一层透明的壳里。

      他摸了摸鼻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于热情了,笑了笑,没再继续追问,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许栀葭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在心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失落。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词句上,但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斜后方那个已经坐下的身影。
      他正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科幻世界》,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完全没看课本。
      早读课的铃声适时响起,掩盖了她那一刻的走神。
      然而,这似乎只是一个开始。

      许栀葭发现,国庆假期之后,陈家向出现在她“附近”的频率,以一种自然又难以忽视的方式,显著增加了。

      收发作业时,他会晃到她课桌旁,把一叠本子放下,顺口问一句:“数学最后那道大题你第二种解法怎么想的?我总觉得步骤有点绕。”
      课间她去接水,有时会在饮水机旁“偶遇”他,他拿着空水杯,等着接水,很自然地搭话:“听说下个月有篮球赛,班长大人组织女生拉拉队不?”
      甚至有一次,她在图书馆自习区最靠里的位置看书,那里平时的人比较少但是他竟然也能找过来,手里拿着本物理竞赛题集,指着其中一道题,压低声音问:“哎,许栀葭,这个受力分析你画辅助线了没?我总觉得少了个约束。”

      他的接近毫无预兆,理由也千奇百怪,但都冠冕堂皇,与学习或班级事务相关,让人无法拒绝。

      而且他的态度总是那么自然坦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用不完的热情和好奇心,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许栀葭从一开始的公事公办、简短回应,到后来,渐渐也会多解释几句思路,或者摇摇头说“不组织拉拉队,学习为主”。

      她依旧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话不多,表情也少有波澜,但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当陈家向拿着题目来问她时,她讲解的耐心会多几分;当他用那种带点赖皮的笑容说“班长帮帮忙嘛”时,她心跳漏拍的频率,似乎在缓慢地增加。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就像你长期生活在一种匀速、平稳、甚至可以预知的轨道上,忽然有束光,不按常理地、时不时地扫过来,照亮你轨道旁一株从未注意过的野草,或者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

      光本身没有恶意,甚至带来温暖和明亮,却让你原本熟悉的、有些单调的旅途,忽然多了些意想不到的、细小的颠簸和……期待?
      不,不是期待。许栀葭立刻否定了这个过于危险的词语。
      那只是一种……被打扰的不适应。对,只是不适应。
      她这样告诉自己。

      直到某个周四的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天色有些阴沉,教室里亮着灯。许栀葭正在解一道复杂的物理电磁场大题,思维沉浸在公式和模型中。

      忽然,一个小纸团越过过道,精准地落在她摊开的练习册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她吓了一跳,抬头。陈家向隔着过道,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还维持着弹指的姿势,朝她眨了眨眼,用口型无声地说:“看看。”
      许栀葭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她看了一眼讲台上正在批改作业、头也不抬的班主任,又看向那个小小的、被揉得有些皱的纸团。

      犹豫了两秒,她放下笔,用手指悄悄拨开纸团。

      上面是陈家向飞扬甚至有些潦草的字迹:“喂,班长,窗外有鸟打架,快看!第三只比较怂那只要赢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许栀葭下意识地朝窗外望去。

      果然,对面教学楼屋檐下,两只麻雀正扑腾着翅膀互相啄咬,第三只在不远处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确实有点“怂恿”的架势。
      这无聊的景象,被他描述得……居然有点生动。

      她忍不住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嘴角,连自己都没察觉。

      然后立刻抿住,恢复平静,低下头,在纸条空白处匆匆写下:“无聊。自习。” 然后将纸条揉回原样,指尖用力,将它轻轻弹了回去。

      纸团划过一道低低的弧线,落在陈家向桌上。

      他捡起来,展开,看到那四个字,非但没恼,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低低地笑了一声,肩膀微微耸动。

      然后他拿起笔,又在上面写了什么,再次揉成团,作势要扔过来。

      许栀葭立刻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讲台上的老师。

      陈家向耸耸肩,把纸团塞进了自己抽屉,却转过头,对她做了一个“下课再说”的口型,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明亮的笑意。

      许栀葭迅速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眼前的物理题。

      但那些复杂的电场线仿佛交织成了窗外麻雀扑腾的翅膀,那些磁场方向也歪歪扭扭,变成了某人飞扬的字迹。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指尖却微微发烫,仿佛还残留着捏过纸团的触感。
      下课铃响,她几乎是立刻开始收拾书包,动作比平时快了一些。刚要起身,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这么着急?又没鸟打架看了。”

      许栀葭动作一顿,没理他,拉好书包拉链。
      “喂,许栀葭,”陈家向这次没叫她班长,而是连名带姓,声音里带着点懒洋洋的调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许栀葭背脊一僵。

      她笑了吗?她自己都不知道。

      或许只是嘴角肌肉一个无意识的牵动。

      “没有。”她矢口否认,声音有点干。

      “明明就有,”陈家向凑近了一点,他身上清爽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点阳光的味道淡淡传来,“我看见了。就一下,很快。但挺好看的。”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像是随口一句评价,却又带着某种笃定。

      许栀葭的耳根“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她猛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带着笑意的、清澈的眼睛。

      那里面映着教室的灯光,亮得让她有些心慌。
      她想反驳,想说“你胡说什么”,想说“无聊”,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夹杂着慌乱和一丝隐秘羞赧的情绪,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瞬间淹没了她。

      她飞快地移开视线,抓起书包,几乎是有些仓促地丢下一句“我先走了”,便转身快步离开了教室,留下一个略显慌乱的背影。
      陈家向站在原地,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摸了摸下巴,眼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化为更深的笑意。

      他低头,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纸团,展开,看着上面自己后来添上的那句:“看,笑了吧?多笑笑,班长大人。”

      而此刻,匆匆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许栀葭的心跳依然紊乱。

      晚风带着桂花的甜香和秋夜的凉意拂过她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那阵突如其来的燥热。
      他说她“笑了”。还说“挺好看的”。

      这算什么?随口调侃?还是……?

      不,不要多想。许栀葭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些杂乱的思绪甩出去。

      他只是随口一说,就像他随口问问题、随口传纸条一样,只是他随性而为的一部分,不代表任何特殊含义。

      可是……那种瞬间被击中、无所适从的感觉,那种因为他一句话就脸红心跳、落荒而逃的狼狈……
      是她从未有过的。

      对于许栀葭而言,陈家向这个人,和他带来的这些琐碎的、突如其来的“打扰”,正在变得……不太一样了。

      那种感觉很微妙,像蜻蜓点过湖面,涟漪虽小,却真切地存在;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带来一阵细微的、持续的、难以言喻的痒。
      她还不明白那是什么,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在这个桂花飘香、天色渐凉的秋天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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