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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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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殿中有一片清静湖水,古木环绕,湖上筑有一方歌台,一座亭。
阿恪蹲在落雨台最末一层台阶上,掰大馍喂鱼,一群红黄鲤鱼,聚拢过来。小雨霏霏,她撑开的油纸伞放在一边,她的发与衣肩上落了无数细细雨珠。
其狷坐在过山亭中,望向落雨台,仿佛能看到往日情景,宽衣广袖的人们,在那里歌唱、舞蹈。那儿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小小的孩子,让其狷心中隐隐生忧,她听到了许多不好的风声,也觉得魔君的心思越来越不可捉摸,魔族下一步的走向越来越难以判断。
湖中碎藻绿色,青荷如林,随风微摇,一片茫茫水汽,朦胧隐绰,看不清晰。
她站起来,向虚空微一弹指,那方的人儿若有所感,抬起头来看到站于亭中的人。
“师父!”阿恪并不知道师父在这里,她丢下手中的馒头,沿着白石曲桥,穿过雾,跑进亭中,站定在师父跟前。师父从袖中取出手帕,一寸寸擦干阿恪脸上的雨水,“怎么不打伞?”“我没有手了。”“冷不冷?”“大夏天的冷什么?”阿恪躲开了,不让师父继续擦。“你坐下。”师父对她说。阿恪坐了下来,其狷问她:“二长老昨日找你了?”“是啊。”“说了什么?”“问师父对我凶不凶。”“还有呢?”“问我课业学得怎么样。”“你怎么说的。”“我说还好。”
说到这里她有些心虚,便问师父:“问这干什么?”师父摇摇头不回答她。
“恪儿,为师有道绝招,世上唯我一人知晓,今日为师传授给你,用是用不着的,让你长长见识。”其狷下定决心,以掌附其额,传阿恪法术。
有什么东西从阿恪四肢百骸流过,然后再也感受不到。“师父,没了吗?”阿恪奇怪,师父教她招法,从来都要她千遍百遍地练,要很多天才能悟出其精髓,从未这般简易过。
“它已在你的脑海、身体中,等你往后修为增进到一定程度,便能感知到它。”
“这是什么招法,师父?好奇怪。”阿恪好奇问。
“这叫作“王生诀”。”“什么诀?忘生诀?”阿恪没明白。
“王生,这是一个姓王的人所创的招法,他引以为傲,便起名叫“王生诀”。”
“那为什么是师父的绝招?师父又不是姓王。”“他是我一个故人,把此招教给了我。”“他去哪里了?”“死了,死好多年了。”“所以这个王生诀是做什么用的?”
“恪儿,我说它是个绝招,你可还记得?这是一保命之法,当人处在穷途,路尽之时,任用此诀,以修为与记忆为代价,可得隐匿之效,一个时辰内踪迹全消,无论用何法追踪,甚至于占卜,皆无可寻觅,一个时辰后此人会出现到任何自己选中的地方,一旦选定,不可更改。”
“以修为与记忆为代价?”“对,这往后,修为尽失,一介凡人,而记忆,只会留存所选中之地有关的记忆,其他全无。”
“真可怕,师父。”“不用怕,你用不到,我只是让你见识见识。”阿恪点头,“我有些冷,师父,我们回去吧。”“好。”五长老撑开伞,让阿恪紧靠自己,二人出了亭子,沿着曲桥往回走,小雨如丝,打在湖面上圈圈细纹涟漪,阿恪突然想起来问:“师父,王生有这招法,为何还死了呢?”
师父沉默了,后来微牵嘴角,眼中却没有笑意:“我也想问,却没有机会了。”
那些刻意要忘掉的事与人,只是短暂地隐蔽了,如今想起来,时光令之消磨太多,不再痛彻心扉,只剩下些执念了。
其狷觉得他就是个无脑的人,轻易喜怒,是个容易冲动的性情中人,想一出是一出,但这也是一种浪漫吧,姓王的冤大头,总还算个比较负责任的丈夫。娶了个魔族人,让他忧愁,可娶了其狷,又让他欣喜若狂,因为他脑子一根筋,所以常当着其狷的面吐槽魔族,没少挨打,可他就是不长记性。虽说他武功高强,江湖有名,可其狷之法力,放眼魔界,连魔主都忌惮三分,这让他相当有压力,于是他闭关苦修,不知道多少天,创制了这道招法,他为它命名“王生诀”炫耀到了其狷眼皮子底下。
“我教你,若有一天我们走到绝处,就一同归隐,做个凡人夫妻,何等幸福。”他将额头贴上其狷额头,将此诀教与她。
魔族规矩,弟子出师后便与师父无爪葛,自立门户。她与四位师兄同建辰罡府,做了五长老,实际上却是五人中天资最高之人。
“为什么要到绝处,如今,我们便可归去。”她笑道,他二人生了山林之志。魔族仙门战争不断,凡间生灵涂炭,他们早已恨透了烽烟。落雨台上埙声悠长,轻袍缓带,徐徐舞来,歌声相和。过山亭中残棋烟屑,盏盏清茶,那时光是他们百忙之中的慰藉。
其狷想,他有那么多好处,是个如松似兰的君子,是个一诺千金,不同流俗,光明磊落的侠士,是个温柔的人。这对神仙眷侣之名一时响彻江湖,仙门贬他们为粪土,魔族中他们却有无上声誉。
有一天,那个孤傲而阴鸷的少年人,驾驷马,以一件黑衣遮挡狼狈,站到了二人门前。
那对夫妻正在下棋,妻子落下一子,收了手,丈夫站起来笑说:“你们聊,我忙去了。”说着便转去了后院。其狷望着来人,看到他双眸中的希冀,他欲要行礼,其狷拦住他,说道:“你回去吧。”少年带了厚礼与诚意,这是第三次登门。他说:“长老,请给我一盏茶的时间,听我说完。”“你不必说。”其狷道。
“阖宇,这魔君之位,你争不到,你若想活,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父亲与哥哥一直追杀你,你来我这,我不会告密,但你要知,我不会帮你。”
“长老,我已收服焕灼,我只要.....”少年语气迅疾,忽然噤声,一把长剑横于颈间,他身上出汗,慢慢将目光从寒凉剑身上抬起,看向那毫无感情的双眼。
“滚。”
阖宇求上其狷夫妇,因为魔族更为威严的人物几乎全是自家哥哥的一派,他想夺权,万般坎坷。可终究真的是他,登上了那孤寒王位,当年少年的影子,也几乎消失殆尽。
他上位后,杀老臣,除旧党,人人自危,却没清算到其狷二人头上。
作为魔族一员,辰罡长老,她自然听君王号令。君王令她二人领兵,她不喜杀戮,从未亲临战场,这命符砸下来,碎了她的心。
“我是魔族的长老,父母生养我,师父教导我,我死也该为魔族效忠,可我也知是非,做伤天害理之事,致使民不聊生。为义所尤!我誓此为狷此生最后为魔君所做之事,往后余生,狷愿弃长老之位,上交兵权,归隐于野。”
仙门的将领,是团一府浮黛门的门主,出了浮黛山,并没有几人认识。那是生云仙君的成名之战,大败敌军,传回的战报,杀了敌军将领五长老。
乌鸦徘徊之处,那个丈夫找到了自己的妻子,问她:“你自己不想活,为什么不想想我。”
“你是人间的英杰,所有污名垢病皆源于我。”
“可我的记忆、爱、梦想,也源于你啊,傻瓜。”他笑了。“咱们五长老,既然有大志不负苍生,那么命不当绝。”
“咱们该比试比试,究竟谁功夫更胜一筹?猫教老虎留一招,我那“王生诀”不仅可对自己用,还能对别人用,五长老平日你欺压我,今日别怪我乘人之危。只是,我不能陪你往后走了。”
他贴上她额头,看到她的眼里已没什么生机,他想说话,却终究无言,泪从眼中流下来,他捧住她脸,吻了吻她的额头,再一次额头相贴。
光芒里,其狷看到了父母,送她到师门,给她理行囊,看到师门中师伯师叔师兄弟姐妹,看到久别了的师父,走马观花般,经历了半生。这其中有一个人,待在山门边上,日日等她下了晚课,陪她玩耍,她傻笑,他也傻笑,像两个痴儿。
醒来时,在家中的草垛上,坐起来,阿妈阿爸在拌嘴,她喊一声,吓得二老像见了鬼。
五长老的伞倾向阿恪一侧,雨声滴滴答答,孩子手上拿着摘下来的莲蓬,已经得了好些莲子。夕殿的群殿楼阁皆静默在微雨之中,随它流年飘逝,还是旧时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