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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江南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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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恪已不大记得在水上的日子,几只木舟,不知要漂向何方,这一行人,也皆是陌生脸孔,他们从来不喧哗,其他船上,他们大多待在舱里,舱门紧闭,无法知道在做什么,而载着她的船上,除了她还有二人,她在舱内,那二人从来待在外边,无论日夜,未曾进来过,一个就终日站在船侧,高高身量,所穿衣裳无一丝纹样,面上无一丝表情,另一个船夫终日在船头驾船,这二人皆将她当空气,她也未曾挨近他们。
她待在舱内,背靠墙壁,心中似乎很坦然,自小师父教她,畏惧无益,且保持清醒,随机应变便万事无忧,可是,不时涌上的惴惴之情,令她的胃肠翻搅,不得安宁。
她闭目而端坐,心神保持警醒,思绪一点点飞走,飞到山川之间。夕殿中有一室,室中仅有一方山川图,包涵了这世间每一座山海,突起的峰,凹下的谷,以及峰谷间玲珑小巧的宫室,楼阁,都清晰可见。师父常让她于那室内观察此山川图,一看就是半天,“知这山河样貌,方可身处其间而不失。”师父常说。她知阿妈河的起源,流经之所,最终归处,知包括辰罡在内的魔族各府的位置与依恃的地形地势,知幽州之极北,知北地冰川之众多与严寒,又大概知道凡人们居住的哪些区域,是从哪迁徒来,是什么民族,当然,她也知道,团一地界,是如何的广大而壮美。
团一地界诸处仙门,各有各的玄妙。团一府并不在这片地域的中心,而是向西一些,坐落在团一山脉主峰,团一山陡峻,危峰兀立,形若雷劈刀削,谷中多崩落巨石。松生绝壁,千丈悬瀑,山峰揳入浮云。向东不远,有山名青玉,谐和四方,为团一地界正中,山体玉质,青玉矿藏丰富,河流下游,轻易可见珍贵籽料,故名青玉山。青玉山向东向北,直到团一地界边沿,皆是平原,富庶丰饶,那里各仙门多为世家,以家族为本。青玉山向南,山林和缓秀美,明净匀停;青玉山向西直到最西处的追暝山门,地势走高,终年积雪,所谓山高谷深,崎岖坎坷,猿猱难至。西、南两面仙门,多为向外选收弟子,传道修行。
阿恪的心又收回来,从窗口向外看看,不知此系何方,也能看出,此地风景民俗与来处不同,她知道,已向南边来了。
她看到岸边参差人家,看到堤上垂柳,千丝万缕,她看到站在船侧的人也望着柳丝,她打量他,估摸着是个高手,她合上帘子又坐回去,再次合眼,慢慢放松下来,又神游到以往。
团一府上一任掌门是生云,稍有些神秘,书中没有记录他的名字,人们往往只知他雅号生云,纵春说:“这家伙一看就长得很能打。”生云来自浮黛山,本是浮黛门门主,其前任团一掌门林月影点名让他做了接班人。团一府现任掌门是原青玉山门主云起,名为郑安,纵春经常记错了,把他叫作郑安华,说:“郑安华脑子有病。”当然了,在魔族眼中,仙门没一个好东西。阿恪想到这不禁笑了起来,又反应过来,笑容凝固在脸上。
仙门啊,仙门,她曾对它多么向往,却不是以现在这种方式去往,对未来,毫不知晓。她心目中,仙门的山林,青青木叶,云霞与白鹤喜欢降临仙人的居所,钟磬之声杳沓传响。炊烟升起的时候,仙人的白衣在山道上隐现,曲折道路,通到山巅去了。
书中说,仙人修得长生,她问师父是真得吗?师父说是,团一府中很多老仙人,已有百龄,甚至千龄,仍是青年模样,有些是老者形象,但身体健朗,功力非凡,多是坐镇府中的人物。
因为长寿,仙门之中,婚姻不限于同辈,几百岁的修者与很年轻的修者成亲,也是很常见的事,纵春曾说,想看刺激一点的爱情小说,得在魔族中找,但想看最刺激的,恐怕还得反其道而行之,到仙门中去找。“阿恪,可惜你还小,等你长大了,跟着你纵春姐姐不愁见不了世面。”阿恪当然不懂。
阿恪终于还是睡着了,蜷着身体,再醒来,她感受到船似乎已经靠岸了,可以听到岸上纷杂的声音,她猛地坐了起来。舱门已经打开来,船夫不见了,只那个高个子,站在船头,她从舱内走出来,他转过身,看到她,说:“先在这等着。”
船只都靠了岸,同行的人们从舱里出来,她才知道大概有一二十个,在来来往往搬运东西,似乎只是些寻常货物,这里应该已经是团一境内了,满眼只见桥跃清波,人家枕河,绿树成荫,古镇之景,看着挑酒的老翁面前过,桶盖上一片荷叶,遮不住冉冉酒香。看着码头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阳光刺眼,午后炎热,满耳蝉声,白色的上弦月刚刚升起,她知大概是初七初八的样子。可恨临别几日晕晕乎乎,连是哪一日离开都没弄清楚。
“走了,”那个高个子叫她,她背着包袱跟上去,他领着阿恪沿河而行,亲眼见到江南建筑,与书中所绘一样,白墙黑瓦,柳绿花红,那人领着她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大门是木门,檐角微翘,似一户普通住宅。
那人轻叩门环,笃笃几声,里面有人应声,他二人在门外静等,门开了,开门的是个童子,那人进去,阿恪略停了一小会也跟了进去,童子又将门合上了。院子角落的枣树荫下,有一个妇人在做针线,她坐在席上,针线盒搁在面前,哼着歌儿,一针一针地缝补,抬头看他们一眼,将头又低回去,歪向另一边,继续啍歌,两边厢房窗户糊的纱是绿色的,阿恪经过时,里边隐隐有动静,过那妇人身边阿恪耳边飘过一句零散歌词,什么勿寻往事呵,姑娘莫想家。魔族也有类似的歌,家中女儿出嫁时唱。
那高个子领她往里走,过了垂花门,第二进院落,天井敞亮,正房的门微掩,那高个子没有停,推门进去,阿恪跨过门槛,跟了进去。
扑面的淡淡香气,条案前摆着八仙桌,八仙桌旁两把太师椅,椅后两个高脚花几上绿植典雅,左侧的太师椅上坐着个长袍中年人,一臂搭在扶手上,另一臂搭在桌上,用手轻抚那茶盏。端起来慢慢品茶。余光里,窗沿上沉水香烟雾袅袅,在半开的窗扇间散去,窗外广玉兰正逢花时而开放。那个人放下茶盏,抬起头,她撞见了那样的目光,何其恐怖的气度,令她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威严,震慑,黑暗从地底下涌出来,裹挟她。
那是些怎样的日子,她不是她,天地也不再是天地,有一只散着荧光的鱼儿游入她的梦里,那是累极了,绝望极了的时候的幻影。她原本在魔族的修行习惯被改去,魔族的气息被抹除,昏天黑地中,鱼儿在头顶盘游,一圈一圈,淡淡光影,是师父在唤她,一声一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成为一种信念,支撑她熬下来,那是她人生中第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面孔,好多可怖的人,好多残忍的人,她站在黑暗里,鱼儿在她心底,她把它藏起来,那是她最珍贵的东西,她的曾经,她的幸福。她要放弃了,那只鱼儿,她想对它说,她要放弃了,可鱼儿不见了,她只好去找它,在记忆中漫寻,可哪儿都找不到它,每寻过一处角落,就留下一些泪水,她找到了许多宝物,找不到自己的鱼儿,等她终于不再寻找了,大梦醒来了,她站在团一山门前,成为了另一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