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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秋已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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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晃,已是深秋,秋情无言,秋思深远,她成了团一府外门弟子,不属于任何一山门,以一个孤儿的身份。
这是团一府一项收容政策,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凡人儿童,皆可来此,不教仙法,设有公塾,号舍,五龄以上者便会分派轻缓劳作,使孩子们能自己养活自己,在此长大的孩子们,若有机缘,或许未来可入某个仙门学习修行。
魔族情报机构,称作东蕴阁,受魔君吩咐,将阿恪入编,伪造孤儿身份,受训一季,遣往仙门。东蕴阁内各级划分颇细,应魔君要求,阿恪直属东蕴阁阁主异斋,也就是那个眼含杀意,残忍而从容之人。
仙人为她摸骨,说她六岁多了,她被分了铺盖、住所、工作、学堂,一些基本物品,就这么住下来了。
睡的是大通铺,她早早收拾好自己的床位,缩进了被子里,在东蕴阁养成的习惯,迅速入眠,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被突然拎出去,又是很久没有睡觉的机会。
不知睡了多久,有什么人扒拉她的被子,她迅速清醒过来,拉开被子,那人是个大些的女孩,正从上向下俯视她,问“你是新来的?”阿恪说“是。”“把你的牌子拿给我看看。”女孩说,阿恪从床上爬起来,从布包里把身份牌拿出来,那女孩接过去,仔细核实,身份牌是个扁平匣子,打开来,一张纸,记述了阿恪全部的资料,那管事的女孩对着花名薄核实了,就把牌子还原回原样,还给了阿恪:“你睡吧,咱们这里规定亥时前必须熄灯的,其他的事,明日会告诉你。”
通铺里有其他许多女孩子,笑着说着,不时好奇地朝这边看,然后几个人凑在一起不知议论些什么,阿恪又睡回床上,听到管事女孩喊着要熄灯了,屋里渐渐没了说话声,过了一会,屋子黑了下来,烛火灭了。
一宿无梦,醒来时,天空擦灰,一点微弱晨光,几乎透不入窗来。屋里静悄悄地,还没有人起,阿恪从被窝里起来,空气冷得像刀子,她轻手轻脚穿好衣裤,走到外间去洗漱,水全是冷的,虽然这里许多大人们用法术轻而易举便可弄出许多热水,但没有一个人这么做,当然谁也没理由责怪他们。阿恪用冷水将自己收拾好,也令自己清醒了,就到号舍外面去,山道上叶子落光了,泥土路硬梆梆,地上的枯草石块蒙了霜。她四处转悠,大致摸清了哪是哪,号舍离公塾有一截距离,公塾中大孩子和小孩子分开在不同学舍,级别分上下中,另有蒙学舍,阿恪便该在这蒙学舍学习。公塾不远有书院,那是年纪更大些的学子们去处,若是不选择修仙一途,便可申请往书院读书,当然进书院也需要条件。
阿恪把这一片转完了,又往膳房走,膳房后边是个大厨房,阿恪工作之一,便是早上与中午在厨房打下手,做些生火之类的杂事。这会厨房里已经有人了,见到她进来,有个大妈派她替自己生火,她便搬个小板凳坐到灶台那一侧,将柴火扔进去,用火钳扒拉着,这个小角落很昏暗,灶台里的火焰却明亮炙热,她看着木柴表面慢慢变黑,看着火光熊熊,热浪伴着哗剥的爆裂之声滚来,让她心神晃了晃,生出些茫然之感。
东蕴阁对她用了一种法术,她无法说出任何与魔族有关之事,开口之时,便会心痛彻骨,可事实上,当她想到魔族之事时,也会心痛彻骨,那是因为绝望,因为曾经那些看作平常的幸福,都离她远去了。
“小妮,你叫什么名字哦?”那烧饭的大妈问她,她摇摇头,不吭声,大妈又问:“咋不说话,你没得名字吗?”她摇摇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说出口,可或许,即使她能说出口,也不会说。
“是个哑巴吗?可怜见,长得怪俊的。”那大妈毫无遮掩地恣意打量她,阿恪开口:“我不是哑巴。”“你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嘞,你新到这儿的?”“是。”
大妈对她问东问西,她只用一两个字回答,忙完后,便离开了厨房,这才想起来没有吃饭,可她不愿再回去,便饿着肚子,往号舍走,一进院子,看到一个中年妇人和几个女孩儿站在一起说话,昨晚那个查她身份的女孩也在其中,并且看到了她,向那妇人行了个礼,说了句什么,便向阿恪走来。
“胡夫人管理号舍,你们几个新来的,她都要见一见,快过来吧。”
阿恪被带到一处小阁,地上几个蒲团,阁内燃了香,已经有两个小孩子坐在地下了,她也找一处坐下,室内很暖和,闷得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陆续又来了几个孩子,最后先前那个中年妇人也进来了,这便是那个“胡夫人”,胡夫人点点人数,几个男孩几个女孩,齐了。
胡夫人是个严肃的人,而严肃之人,阿恪并不怕,五长老便是这样的,可五长老是天真而庄严的,胡夫人的严肃,是施威与震慑,让阿恪不喜欢。
胡夫人在说规矩,规矩这样东西,自小她是没有的,可经过东蕴阁,她已是全然知晓了,她微笑着,仿佛全部听进去了。胡夫人说:日常管理,以规则为基,强调集体共建。说到考勤,仿佛背书般轻车熟路,不迟到不旷课,按流程请假,要遵守学习的契约精神,对自己负责;讲到号舍管理,这儿便是家,相处是成长课程重要一门,号舍的卫生、作息、安全规则,要包容差异,主动协作,获得集体归属感;而集体活动呢,主动参与,积极融入,锻炼担当,集体荣誉最珍贵。
胡夫人无比娴熟地讲完了,阿恪也微笑着听完了,洗耳恭听,是她于东蕴阁学会的另一种忍耐与本领。胡夫人好像不知道自己所对的还只是一帮最大也只有十来岁的孩童,发表她的演讲,最后一句:“惩罚是严格的,仙门从来先礼后兵,错了就是错了,希望你们在今后的日子里,严于律己,刻苦学习,为我仙门贡献力量。”
从那一天起阿恪正式上课了,公塾里有几位老塾师,还有许多众仙门比较杰出的弟子来讲课,可为他们的考核多增分数。蒙学舍的顽童们一个赛一个,那个塾师的戒尺一下比一下狠,阿恪静坐一隅,继续去练字,师父教她认字已教得差不多,她学习总是能静下心来,无论身处何方。老塾师上课只求记忆不讲义理,她去询问,老塾师像受了冒犯,挑了她一处背诵错误便用戒尺打了她,她倔强不说话,被塾师罚到走廊面壁,她想起了师父,总为她耐心地解答,她没有掉眼泪,经过了东蕴阁,仅三轮满月的时光,也教她这世上的恶,远比被罚面壁要恐怖的多,前路长,她得慢慢走。
就这样,吃着葵菜羹,习着字,每日去拓印坊做帮工,去厨房打下手,秋天过去了,东蕴阁送来一卷书册,是一处仙山的资料,这仙山在团一山脉的西南余脉上,山峦沉朴,名曰浮黛。
阁主一句话,要她细细研读,就没有下文了。
在魔族一处,有一座与世隔绝的楼宇,无论沿着哪一条路离开,都会走回到这里。一夏一秋,辰罡府的五长老被软禁在这里。在这偌大雕梁画栋、宝光锦绣之所,五长老待在一静室中,三月不曾离开。簪一不凋的白芙蓉,着素衣袍,理了整整三月的法令文书。
这一天,魔君的仪仗来了,他屏退侍从,其狷向他俯身深深一礼,他没有令她起来,五长老便一直弯着腰。
“这环楼广大,风景甚好,五长老平日,怎么没出去走走?”“事务繁忙,臣无暇出游。”魔君笑起来,“那也不应如此苛待自己,入冬了,该用上暖炉,穿上氅衣了。”
阖宇推开木窗,灰白天空下鹅毛大雪无声撒落,一阵北风吹进来,与先前并无差别,室内室外本就一样冷。
“五长老可怨我将你暂时安排在这里?这也非我本意,五长老爱子心切,难免溺爱,倒是断了孩子自己向前的路,如今那孩子已学有所成,赶赴仙门,我特来向你说一声,免你记挂之苦。”
其狷心下冰冷,心知阖宇不需自己回答,此地与外界联系太过困难,阿恪在东蕴阁时,她筹谋多日才悄摸潜入她睡梦中,与她神识想通,替她梳理识海,在她识海留音:恪儿,不可放弃。然后便断了联系。直到几日前,她才终于得知,阿恪已去了仙门,在团一府地界某无名山头做个外门弟子,那时她轻抚着冰冷的玉镇纸,窗外雪声安静,但她都听见了。
“五长老,将她放在外门做了杂扫弟子,未免太过屈才,我已下令将她派往浮黛山门,愿她不负我魔族众望,做出一番事业来。”
无需阖宇说明,二人都记得,如今浮黛门主是生云的徒弟,当年,生云便是浮黛山的门主,因着与生云的战争,生云成了团一掌门,其狷与爱人阴阳两隔。
原来阖宇这般恨她,她想,留着她的命报复她,“但凭魔君安排。”她说。
阖宇侧头看向案上的书册,唤人进来,下令道:“拟我诏令:辰罡五长老其狷培养探子有功,新撰法令施行良好,百姓得益。为人克谨谦恭,为我魔族鞠躬尽瘁,今升调魔宫。”
一
阿恪翻完书册,浮黛山,已不再那么神秘,东蕴阁对仙门的调查,自然不是简单平常像市面上能买到的书那样。
此仙门之历史,所教招法,与其他各仙门的关系,与团一府的关系,基本上都讲清楚了。以前她不知道的,比如生云仙君名为李煦;以前她就知道的,比如现任门主名为段山,都记录在这书册之中了。
东蕴阁编书有上下两卷,上卷是对仙门的介绍,下卷则是魔族派入其中的探子、杀手的个人信息与其在仙门的经历的记载,阁主只给了她上卷,没有下卷,所以她并不知是否浮黛门中已有密探。
东蕴阁不知用什么手段,将她安排进了浮黛门,启程那一日,已是隆冬,除了当初从辰罡离开便带着的一些物件外,她什么也没带走,衣被等物送给了照看幼儿的婆婆,五龄以下的孩子不用干活,有一个容身之所,不代表过得好,流离困苦的人太多,并不能每个都被很好的照料,那些孩子什么都不懂,小小的,蜷着身体取暖,有食物吃就笑,没有食物吃也不哭。
“呜呜”有什么土黄土黄的东西一颠一颠跑过来,是一只幼犬,是她刚到这里的时候捡到的,养了这些天,也没见胖一点。
“我走了。”阿恪蹲下来,摸了摸小狗,一个小小的孩子,与一只小小的狗。
她站起来往前走,那小狗跟着她,她走出很远,小狗跟不动了,在那里,“旺,旺。”一声,一声,等看不见她了,还趴在那里。
忽然那空有一行离去脚印的小路的尽头,那个小孩又走了回来,把幼犬抱起来,没有在意它满身泥雪,她说:“你乖一些,我带你一起走。”她把它塞到了自己的包袱里,抱在怀中。
东蕴阁派人送她去往浮黛,出发前她没有回望一眼。曾经仰慕的仙门,和幼稚的心灵一道封存在过往,现如今,去哪里,离开哪里,都非她所能决定。
她在途中睡了一觉,幼犬钻出袋子嗅她的脸她才醒来,这时已经能看见浮黛山,从马车窗户看去,还有些遥远,天地间飘着细雪,看不清晰。她忽然生了些奇怪的感觉,纵然她对这座仙山已知晓了那么多,可她却觉得自己对它一无所知,它仍然那么神秘。
只有她勇敢地等待,永不放弃,师父总会来寻她的,她想,到时如今的痛苦只会是一场梦。伸出手,她接住雪花,将头探出窗外,她看到漫天的飞雪,一片茫茫。
她站在浮黛山门之前,第一次见了它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