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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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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后的老柳树该有三十年树龄了,树皮皲裂的纹路里嵌着岁月的痕迹,枝桠像撑开的伞,将夏夜的月光筛成碎银,落在泥泞的田埂上。毅恒刚把母亲交代的蚕匾归拢好,指尖还沾着桑叶碎屑,就听见远处传来自行车链条 “咔嗒咔嗒” 的响声 ,是雨霏,他认得那辆二八大杠的声音,去年雨霏去县城读高中时,还是他帮着把车座调低的。当时两人蹲在车旁,雨霏递来冰棍,糖水顺着木棍往下淌,在地上洇出深色的印记。
“毅恒哥!” 雨霏的声音从树影里钻出来,带着点喘,她推着车跑近,车链条还在发出零星的卡顿声。车后座绑着个帆布包,包角沾着石桥边的草屑,布料边缘微微起毛,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蹭过。“我从县城赶回来,过石桥的时候链条卡了,折腾半天才弄好,来晚了。” 她说话时胸脯剧烈起伏,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校服领口也洇出深色的汗渍。
毅恒迎上去,帮她扶住车把,触到金属把手上残留的余温:“不急,家里人都还没睡,毅芝还在等你呢。” 他瞥见帆布包拉链没拉严,露出来半本崭新的《高中语文基础知识手册》,封面上印着红色的五角星,塑料封皮下还压着张泛黄的书签,是县城书店里最畅销的版本。记得去年陪雨霏买书时,她在书架前犹豫许久,最终选了这本,说 “知识点全,适合毅芝”。
雨霏把车靠在柳树上,树皮粗糙的纹理蹭掉了车把上的一小块漆。她解开帆布包,先掏出个硬壳笔记本递给毅恒,本子边角包着透明塑料膜,显然是精心保护过:“这是给毅芝的,我在县城文具店挑的,里面有重点高中的课程表,她可以照着安排时间。还有这个 ——” 她又摸出一小袋水果糖,糖纸是橘红色的,印着 “橘子硬糖” 四个字,包装袋上还留着超市的标签,“给你带的,工地上累,含一块能提提神。” 她递糖时,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却在指尖处磨出淡淡的茧子。
毅恒接过笔记本,封面是淡绿色的,摸起来滑溜溜的,扉页夹着张字条,写着 “愿你笔下有前程”。他想起毅芝昨天还在说 “想要个带课程表的本子”,心里暖了暖:“让你破费了,回头我让毅芝给你写信。” 说话时,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跟我还说这个。” 雨霏在柳树下的青石板上坐下,石板被人坐得光滑,边缘处还刻着几个模糊的数字。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石板上残留着白天太阳晒过的温度:“坐会儿吧,我问你点事。” 柳树枝条垂下来,在她肩头投下斑驳的影子。
毅恒挨着她坐下,晚风卷着稻花香飘过来,远处的蛙鸣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蟋蟀的叫声。雨霏先问起工地的活计,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的边角,那里的线头已经散开:“听说你每天要搬几十袋水泥?一袋水泥一百斤呢,你吃得消吗?工棚里能睡好吗?我听我同桌说,她哥在工地打工,夏天工棚像蒸笼,半夜都能热醒。” 她说话时,目光在毅恒手臂上的晒伤处停留片刻。
“还好,” 毅恒把糖揣进兜里,糖纸硌着掌心,想起上次在工地,糖纸被汗水浸湿,黏在口袋里怎么也撕不开,“我们工棚靠河边,晚上能吹着风,比别的工棚凉快些。我跟工友换了靠窗边的铺位,睡前还能看会儿书。” 他的声音混着树叶沙沙声,显得有些模糊。
“看书就好。” 雨霏点点头,眼神却忽然认真起来,她往毅恒身边凑了凑,身上带着淡淡的洗衣粉味,声音压得低了些,像是怕被风听见:“但毅恒哥,我听毅芝说,你最近看的都是小说?就是……《平凡的世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些?” 她说话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
毅恒的指尖顿了顿,指甲缝里还沾着水泥灰,他早该想到毅芝会跟雨霏说这些 ,妹妹总觉得他看 “闲书” 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却不知道雨霏的性子,最容不得 “分心”。记得有次雨霏看到他看课外书,把书合上说 “等考上大学之后再看”,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书签被折出了痕迹。
“也不是总看,” 他斟酌着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喉咙里像卡着根稻草,“工余时间翻几页,放松放松,课本没落下,数学的立体几何已经能独立做题了。” 他想跟雨霏说,上次遇到一道解析几何题,卡了三天没头绪,后来在《平凡的世界》里看到孙少平在砖窑里还坚持看书,忽然就有了耐心,熬夜把辅助线画了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怕雨霏听不懂,更怕她又要念叨 “别把时间浪费在没用的事上”,就像去年高考前,她撕掉他藏在课本里的武侠小说时那样。
偏雨霏就揪着这点不放。她皱起眉,语气也急了些,眉头中间挤出细细的纹路:“放松?毅恒哥,你就要准备复读了,这时候哪有时间放松?我在重点高中,班里同学连吃饭都拿着单词本背,晚上自习到十一点,你怎么还敢看小说?那些书能帮你考大学吗?能帮你把数学公式记住吗?” 她越说越快,语速带着县城快节奏生活留下的影子,身后的柳树在风中摇晃,枝叶发出沙沙的抗议声。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像小石子砸在毅恒心上,一下下硌得慌。毅恒垂着眼,看着自己磨出茧子的手 ,这双手搬过水泥、扛过砖头、插过秧苗,现在还得握着笔杆算题,虎口处的茧子被水泥腐蚀得发白。他何尝不知道时间宝贵?可那些小说里的人和事,是他撑不下去时的念想啊。那天在工地,他扛着水泥袋上脚手架,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来,多亏身边的王大叔拉了一把。晚上躺在工棚里,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汗水把枕头浸湿,他翻出《平凡的世界》,看到孙少平在大牙湾煤矿里,顶着塌方的危险下井,心里忽然就平静了 ,孙少平比他苦多了,还能坚持读书,他这点累算什么?还有何佳敏,上次在图书馆跟他聊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 “保尔的腿废了还能写书,你不过是累点,怎么就不能坚持?”,那些话像炭火,焐着他的心,即便何佳敏送他的笔记本边角已经卷边。
可这些话,他没法跟雨霏说。雨霏的世界里,只有 “考大学” 这一条路,所有偏离这条道的事,都是 “没用的”。他想起小时候,两人在田埂上追着蝴蝶跑,雨霏会把抓到的蜻蜓放了,说 “蜻蜓能吃蚊子,有用”;现在她还是这样,凡事都要问 “有没有用”,却忘了有些东西,是不能用 “有用没用” 来衡量的。就像那本被雨霏撕掉的武侠小说,里面的江湖梦,也曾照亮过他无数个疲惫的夜晚。
“我知道了,” 毅恒抬起头,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嘴角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以后我少看些,多花时间在课本上。” 他说话时,一片柳叶落在雨霏肩头,她却浑然不觉。
雨霏见他答应,脸色才缓和些,又从帆布包里掏出张纸,纸边用红笔勾着重点,是她抄的数学公式:“这是我哥去年复读时整理的重点公式,你拿着,背熟了做题能快些。还有,别总跟县城里不认识的人来往,我听我娘说,外面的人杂,万一被骗了怎么办?” 她递纸时,手腕上戴着的红绳手链轻轻晃动,那是去年庙会时,她非要给他求的平安符编的。
毅恒接过公式纸,纸上的字迹娟秀,每个公式后面都标着 “高频考点”,还画着不同颜色的小图标。他知道雨霏是真心为他好,可心里还是像堵了团湿棉花,闷得透不过气。“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他把公式纸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跟何佳敏的笔记本挨在一起 ,一个写着 “公式定理”,一个写着 “心有归处”,像两条岔开的路,在他心里拧成个解不开的结。
雨霏又叮嘱了几句 “让毅芝别总贪玩”“你在工地别跟人吵架”,才推着车往村里走。她骑车离开时,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细碎的声响。毅恒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树影尽头,自行车链条的 “咔嗒” 声越来越远,才缓缓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柳树叶落在他的后颈上,凉丝丝的,像小时候母亲的手,又像是雨霏曾经轻轻拍他肩膀的触感。
他摸出何佳敏的笔记本,扉页上的字被他摸得发毛:“读书不是为了应付考试,是为了在苦日子里,能看见光。” 他想起何佳敏在图书馆跟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她手里捧着《呼兰河传》,眼睛亮得像星星:“毅恒哥,你看萧红,写的都是苦日子,可字里行间都是暖,这就是书的用处啊。” 那时图书馆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何佳敏的书上投下跳动的光斑,而此刻,只有月光冷冷地洒在他身上。
“我不是不努力啊……” 毅恒对着树影轻声说,声音被蛙鸣盖过,混着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我只是想在扛不动水泥的时候,能有个念想。”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蹲了约莫有十分钟,远处传来根生家的狗叫声 ,是阿黄,去年毅恒帮根生家收玉米时,阿黄还跟着他跑了一路,爪子上沾满泥土。他想起根水说过,这几天放暑假,他在家帮着喂猪,还养了两只小兔子,毛茸茸的,眼睛红得像红宝石。毅恒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朝着根生家的方向走 ,他知道,去了那里,根母肯定会端出热乎的饭菜,根水会叽叽喳喳跟他说村里的新鲜事,那些闷在心里的委屈,总能散些。
根生家在村西头,离老柳树有半里地。没走多远,就闻到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香味 ,是酱烧肉的味道,混着柴火的烟熏味,根母最拿手的。毅恒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早上在工地吃的玉米糊糊,中午啃了个冷馒头,现在早就饿了,嘴里泛起酸水。
根家的院墙是用黄泥砌的,墙头爬着南瓜藤,开着黄色的花,花瓣上还沾着傍晚的露水。院门没关,虚掩着,能看见院里的灯亮着,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在地上投出长方形的光斑,光斑里有几只小飞虫在打转。
“恒儿来啦!” 根母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紧接着是锅铲碰撞铁锅的 “叮当” 声,还混着肉块在锅里翻滚的咕嘟声,“我就听见阿黄叫,猜着是你,快进来!” 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欢喜,像是早就盼着他来。
毅恒推开门,院里的景象一下子撞进眼里:根生的爹坐在门槛上编竹筐,手里的竹条是刚从后山砍的,还带着青绿色,竹屑散落在脚边。院角的绳子上晒着玉米,金灿灿的,堆了一小堆,有几颗玉米粒掉在地上,被蚂蚁们团团围住。阿黄趴在门口,看见他,摇着尾巴凑过来,用头蹭他的裤腿,嘴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口水沾湿了他的裤脚。
“叔,婶子。” 毅恒笑着打招呼,目光落在灶房的方向 ,根母正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长柄勺子,在大铁锅里搅拌着什么,锅里的肉香裹着酱味,直往鼻子里钻。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得根母脸上的皱纹都镀上了一层暖光。
“恒儿坐,根水去给你拿碗筷了。” 根父放下手里的竹筐,指了指院里的小板凳,板凳腿上刻着根水小时候的涂鸦,“你根生哥今天去村东头帮李叔插秧,要晚点回来,他早上还跟我说,让我留碗肉给你。” 说话时,根父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毅恒的肩膀。
毅恒刚坐下,根水就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两个粗瓷碗,碗沿还沾着点米汤,脚步带起一阵风:“毅恒哥!你可算来了!我娘炖了一下午的肉,说你在工地肯定吃不上好的,特意给你留了一大块!” 他脸上沾着锅灰,头发也乱糟糟的,显然是在灶房里帮忙时弄的。
根水今年十一岁,上小学三年级,长得虎头虎脑的,额前的刘海盖过眉毛,跑起来的时候,刘海一颠一颠的。他拉着毅恒的胳膊往灶房走,边走边说:“我娘今天用的是新酿的黄豆酱,晒了三个月呢,早上我还帮着翻酱缸了!酱缸可沉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推动!” 他的声音里满是炫耀,像个等着被夸奖的孩子。
灶房里的热气扑面而来,大铁锅里的肉炖得 “咕嘟咕嘟” 响,肉香、酱香和柴火香混在一起,让人直咽口水。根母正把肉盛进一个粗瓷大碗里,肉块裹着深褐色的酱汁,上面撒了点葱花,油花在碗里轻轻晃着,看着就让人眼馋。灶台边还放着几个洗净的红薯,准备饭后烤着吃。
“恒儿,快尝尝,” 根母用筷子夹了一块肉,递到毅恒嘴边,“今年的黄豆好,酱特别香,比去年的还入味。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每次来都要多吃半碗饭。” 她的眼睛里满是疼爱,眼角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
毅恒张嘴接住,肉一进嘴就化了,酱汁的咸香混着肉的鲜香,从舌尖暖到胃里。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家里穷,很少吃肉,有次他跟着根生在田埂上玩,闻到根家的肉香,就扒在院门口看。根母看见他,赶紧喊他进来,夹了三块肉给他,还说 “恒儿正在长身体,得多吃点”。后来他上了初中,每次放学晚了,路过根家,根母总会喊他进去,端出热乎的饭菜,从不把他当外人。有次下大雨,他浑身湿透跑到根家,根母给他换上根生的衣服,还把他的湿衣服烤干。
“婶子,您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毅恒边吃边说,心里的闷意渐渐散了些。肉块在嘴里化开,温暖从胃里蔓延到全身,眼眶微微发热。
根母笑着擦了擦手,手里的抹布是用旧衣服改的,边角都磨破了,还打着补丁:“好吃就多吃点,锅里还有呢。你根生哥今天去帮李叔插秧,一天插了两亩地,回来肯定饿坏了。他说你以前跟他一起插秧的时候,学的特别快,半天就赶上他了,还说你弯腰的姿势比他标准。” 她说话时,不时往锅里添柴火,火苗映得她的脸通红。
提起插秧,毅恒的记忆一下子鲜活起来。去年农忙的时候,根生喊他去帮村西头的王婶插秧。那天太阳特别毒,晒得田埂上的石头都发烫,空气中浮动着热浪。根生教他 “弯腰别太狠,膝盖要顶住泥,这样才不累”,还把自己的草帽摘给他戴 ,那顶草帽是根生的爹编的,帽檐特别宽,能遮住大半个脸,帽檐上还别着根生自己插的野花。两人插了一上午,毅恒的腰都直不起来,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进泥水里。根生却还笑着说 “你比我第一次插秧强多了,我第一次插的秧,第二天就漂起来一半”。中午王婶留他们吃饭,煮了鸡蛋,根生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毅恒,说 “你在工地累,得多补补”,自己却只啃了个馒头。
“那是根生哥教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