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垄间的风，吹醒江南少年心》秋雨无痕

13、第13章

　　秋收过后，毅恒全家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

　　毅恒家院子里的玉米囤被最后一缕阳光染成了金红色。玉米棒子剥去外皮，露出饱满的颗粒，在晒场上铺了满满两大片，风一吹，扬起细碎的金粉，混着干燥的阳光味，钻进鼻腔里，是庄稼人一年到头最踏实的味道。

　　母亲正拿着木耙，一遍遍翻晒玉米，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玉米颗粒上，瞬间就被晒干，只留下一小圈浅痕。她时不时直起腰，捶捶发酸的后背，看向屋里 —— 毅恒正趴在八仙桌上，把课本一本本摊开，用红笔在封面上标注 “重点”“难点”，毅芝坐在旁边，帮他整理英语单词卡，卡片是用废作业本裁的，边缘毛糙，却写得工工整整。

　　“恒儿，歇会儿再看，” 母亲端着一碗晾好的绿豆汤走进屋，碗沿沾着几粒玉米，“刚剥好的煮玉米，你跟芝芝先吃，垫垫肚子。”

　　毅恒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课本上的数学公式在眼前晃了晃。他接过玉米，咬了一口，甜汁在嘴里散开，是今年新收的黏玉米，母亲特意留了一筐，说 “给你补脑子”。院子里传来父亲劈柴的声音，“咚 —— 咚 ——”，每一声都透着劲儿，父亲正把晒干的杨木劈成小块，堆在灶房门口，为冬天烧炕做准备。

　　秋收忙了整整二十天，毅恒从工地请假回来，跟着父亲、根生一起割稻、打谷、扛玉米。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月亮出来才回家，肩膀被玉米袋子磨得发红，手掌上磨出了新的茧子，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 因为他心里揣着个念想：等秋收结束，就去县城高中报复读班，明年一定要考上县重点高中。

　　根生也常来帮忙，两人扛着玉米袋子往囤里倒时，根生总拍着他的肩膀说：“毅恒，你这脑子好使，肯定能考上。将来你上大学，到时候去了省城，别忘了给我带包城里的烟。” 毅恒笑着答应，心里的期待又多了几分。根刚放假回来时，还特意把自己的英语笔记借给他，用红笔圈出高频考点：“英语是你的弱项，得多下功夫，我猜复读考试肯定要考阅读理解。”

　　那时候的阳光，好像都比往年暖。毅恒每天晚上都学到后半夜，工棚里的煤油灯熏得他眼睛发疼，他就用凉水洗把脸，接着看；遇到不懂的数学题，就记在小本子上，等根刚周末回来请教；英语单词背了又忘，他就把难记的词写在手腕上，搬水泥间隙也能瞄两眼。他甚至跟何佳敏写过信，说 “等我复读了，就常去图书馆找你借文学书”，何佳敏回信时，在信末画了个笑脸：“我等你，也盼着你能考上 —— 你比孙少平还能扛，肯定行。”

　　直到十月底，毅恒揣着攒下的一百多块钱，跟着父亲去县城高中打听复读的事。校门口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踩上去 “沙沙” 响，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烟味混着油墨味，主任推了推眼镜，翻着手里的文件，语气带着歉意：“今年县里新下的规定，复读生得先参加摸底考试，语数英三科都得及格，不然不能进复读班。”

　　毅恒的心 “咯噔” 一下，手指下意识攥紧了父亲的衣角。父亲赶紧问：“主任，那考试难不难？啥时候考？”

　　“下周六考，都是一些基础题，” 主任抬头看了毅恒一眼，“小伙子看着结实，要是平时学得扎实，应该没问题。”

　　回去的路上，父亲买了两个肉包子，塞给毅恒一个：“别慌，还有一周，咱把英语再补补，根刚不是说帮你划重点了吗？肯定能过。” 毅恒咬着包子，肉汁溅在手上，却尝不出味道 —— 他最怕的就是英语，初中时基础就差，后来打工一年多，几乎把学过的都忘了，这一周，能补得回来吗？

　　那一周，毅恒几乎没合过眼。白天帮母亲翻晒棉花，棉花瓣雪白，沾在手上痒痒的，他却总走神，嘴里默念着英语单词；晚上坐在煤油灯前，把根刚的笔记翻来覆去地看，阅读理解里的陌生词密密麻麻，他就一个个查字典，记在本子上，本子都写满了大半本。毅梅见他熬得眼睛发红，每天早上都给他煮个鸡蛋，说 “吃了补眼睛”；毅芝也不闹着让他讲故事了，晚上安安静静坐在旁边，帮他整理错题本。

　　考试那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骑着三轮车送他去县城。车斗里铺着稻草，毅恒裹着母亲缝的厚棉袄，手里攥着英语笔记，一遍遍地看时态变化。到考场时，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大多是跟他一样的复读生，有的抱着课本在背，有的在跟同学讨论题，毅恒找了个角落，把笔记摊在膝盖上，手指却在发抖 —— 他怕，怕自己考不过，怕辜负家里人的期待，怕何佳敏的笑脸变成失望。

　　语文和数学考得还算顺利，作文写的是 “我的奋斗”，毅恒想起自己在工地的日子，想起孙少平的坚持，笔底下的话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数学题大多是根刚讲过的类型，最后一道大题虽然难，他也磕磕绊绊写了一半。可到了英语考试，他看着试卷上的阅读理解，那些字母像蚂蚁一样乱爬，明明前几天刚查过的词，此刻却一个也想不起来；作文要求写 “给朋友的一封信”，他搜肠刮肚，只写出几句简单的句子，还不确定语法对不对。

　　交卷时，毅恒的手都是凉的。他走出考场，看见父亲在门口的梧桐树下等他，手里拿着一个暖水瓶，看见他出来，赶紧递过来：“咋样？不难吧？”

　　毅恒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哑：“爹，英语…… 我可能考砸了。”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暖水瓶的温度透过棉袄传过来：“没事，考砸了咱再想办法，先回家，你娘还等着咱吃饭呢。”

　　成绩出来那天，毅恒正在帮根生家扛棉花包。根生的娘跑过来，手里拿着村委会捎来的通知单，语气带着急：“恒儿，县城高中的信，你快去看看！” 毅恒扔下棉花包，往村委会跑，鞋底沾着的棉花絮掉了一路，他心里像揣着只兔子，跳得飞快。

　　通知单上的字不多，却像重锤砸在他心上：“语文 82，数学 75，英语 43，三科未全部及格，不符合复读条件。” 他站在村委会门口，秋风卷着落叶吹过来，落在通知单上，他却没力气去拂 —— 那一百多块钱还在口袋里，根刚的笔记还在书包里，何佳敏的笑脸还在脑海里，可现在，一切都成了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母亲正在院子里腌咸菜，酱缸里的芥菜泡得发黄，见他回来，笑着问：“是不是考上了？快跟娘说说。” 毅恒把通知单递过去，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手里的筷子 “当啷” 一声掉在酱缸里，溅起一圈酱沫。父亲从地里回来，看见通知单，没说话，只是蹲在门槛上，掏出旱烟杆，烟锅子点了好几次才点着，烟雾缭绕中，他的肩膀好像更弯了。

　　“都怪我，” 毅恒的声音哽咽了，“我不该分心看那些小说，不该没好好背英语……”

　　“不怪你，” 母亲走过来，擦了擦他的眼泪，她的手粗糙，却很暖，“是咱基础差，明年再考就是了，娘相信你。” 父亲也抬起头，把旱烟杆磕了磕：“对，明年咱提前准备，我再去跟根刚说说，让他多帮你补补英语，肯定能过。”

　　可毅恒知道，家里的难处 —— 秋收刚过，玉米卖了钱要给毅芝交学费，母亲近年来身体不太好，还得给母亲抓药，剩下的没多少了。虽然他自己手上有一百多块钱，但眼看着又要开春，农药、化肥都得要买，再加上他要是再等一年，又要多花一年的时间，多让家里操一年的心。那天晚上，他躺在工棚的木板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爬起来，就着煤油灯，给何佳敏和雨霏各写了一封信。

　　给雨霏的信，他写得很谨慎，怕被指责，只说 “英语没考好，没考上复读班”，字里行间透着愧疚，甚至不敢提自己还在看文学书；给何佳敏的信，他却写得很坦诚，写自己考试时的慌张，写看到成绩后的失落，写自己的迷茫 ——“我好像很努力了，可还是不行，是不是我真的不是读书的料？”

　　信寄出去后，毅恒每天都去村委会打听，心里既期待又害怕。直到第七天，村邮员骑着自行车过来，手里拿着两封信，喊着 “毅恒，你的信！”

　　毅恒跑过去，先接过雨霏的信。信封是粉色的，是她常用的那种，拆开一看，雨霏的字迹还是那么工整，语气却带着急：“毅恒哥，你怎么能英语不及格？我早就跟你说过，别总看那些没用的小说，把时间都用在课本上！你是不是又跟那个县城女孩聊闲书了？复读是多重要的事，你怎么就不上心？明年要是再考不过，你这辈子就只能在工地搬砖了！”

　　信纸上的字，像小刺一样扎在毅恒心上。他知道雨霏是为他好，可那些话里的 “没用”“不上心”“搬砖”，像重锤一样砸在他的自尊上。雨霏的心里，大概满是焦虑吧 —— 她一直觉得考大学是唯一的出路，怕他走歪，怕他放弃，可她不知道，那些 “闲书” 是他撑下去的念想，是他在苦日子里的光。毅恒把信揉在手里，指节发白，心里又酸又涩，像吞了生柿子。

　　他深吸一口气，拆开何佳敏的信。信封是牛皮纸的，里面还夹着几张纸，何佳敏的字迹娟秀，带着点温柔：“毅恒，看到你的信，我一点也不意外 —— 你在工地自学，没人教英语，考不过很正常，别怪自己。后面英语只要多背多练，肯定能提分。我把老师给的英语基础资料抄了一份，夹在信里，你要是有空，周末可以来县城找我，我帮你补语法。”

　　她还在信里写：“你说你不是读书的料，可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孙少平在煤矿里还坚持看书，你比他条件好，怎么会不行？那些小说不是没用的，它们能让你在难的时候不放弃，这比考几分更重要。别着急，慢慢来，我等你明年考上复读班，再跟你聊《平凡的世界》的续集。”

　　夹在信里的英语资料，是何佳敏一笔一划抄的，重点句型用红笔标出来，旁边还写着 “这个句型常考，多造几个句子”；最后一页，她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 “别怕，有光的地方就有希望”。毅恒拿着信纸，指尖蹭过那些温暖的字迹，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 何佳敏懂他的苦，懂他的迷茫，懂他对 “闲书” 的执念，她没有指责，只有理解和支持。

　　那天下午，毅恒拿着何佳敏的信，坐在村后的老柳树下。秋风扫过柳叶，落在他的膝盖上，远处的玉米囤金灿灿的，像一个个小太阳。他想起母亲腌咸菜时的笑容，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的背影，根生拍着他肩膀说 “肯定能行” 的样子，还有何佳敏信里的太阳 —— 他忽然觉得，这次的失败，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他把英语资料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站起身，朝着根生家的方向走 —— 他要跟根刚说，明年他要好好学英语；要跟父亲说，周末他想去县城找何佳敏补语法；要跟母亲说，明年秋收后，他一定能考上复读班。

　　秋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田埂上，落在金灿灿的玉米囤上，像一条通往希望的路。毅恒知道，这条路还很长，还会有难的时候，但他不怕了 —— 因为他身边有家人，有朋友，有那个在县城等着帮他补英语的女孩，还有那些藏在 “闲书” 里的力量，这些，足够让他在风里雨里，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