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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雨夜与旧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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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罗伦萨的天气像苏夜的心情一样难以预测。傍晚时分还残留着夕阳的余晖,入夜后却毫无征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古老的窗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淹没了一切细微的噪音,包括苏夜偶尔的刻凿声。
沈墨渊结束了手头的工作,合上笔记本电脑。窗外的雨幕将城市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他起身,准备去洗漱,却听到从苏夜的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压抑的抽气声。
那声音很细微,几乎被雨声掩盖,但沈墨渊的耳朵捕捉到了。他脚步顿住,侧目望去。
苏夜背对着他,坐在工作台前的矮凳上,肩膀微微佝偻着,左手正紧紧攥着右手的手腕。台灯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投在堆满工具的墙面上,那影子在轻微地颤抖。
沈墨渊皱了皱眉。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询问,只是静静地观察。这不符合他一贯“不干涉”的原则,但……那声抽气里的痛苦意味,太过真实。
苏夜维持着那个姿势好一会儿,才缓缓松开左手。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右手的手指,动作明显有些僵硬和迟滞。然后,他摸索着从旁边一个敞开的铁皮盒里,拿出一管药膏似的东西,拧开,挤出一些在左手掌心,开始有些艰难地往右手手腕和手指关节处涂抹。
雨声如注,房间里只剩下这片略显笨拙的静谧。
沈墨渊的目光落在苏夜那只手上。他见过那双手灵巧地操控刻刀,也见过它们沾满石粉和颜料。但此刻,在昏黄的灯光下,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只手的指关节有些异常的粗大和泛红,手腕处似乎也有些肿胀。长期、高强度、且姿势固定的雕刻工作,对关节和肌腱的损耗是巨大的。这不是什么秘密,但亲眼看到苏夜这样沉默地处理着旧伤,还是让沈墨渊感到一丝……异样。
他见过太多伤痛,在案卷里,在法庭上,甚至在某些现场。但那都是别人的,与他隔着法律条文和职业距离。而此刻苏夜的伤痛,如此具体,如此私人,就发生在他被迫共享的、这片狭小空间里。
苏夜涂完了药膏,将药管扔回铁盒,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保持着手臂垂落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似乎更急了。
沈墨渊鬼使神差地,迈出了自己的“领地”。他没有走向苏夜,而是走向了那个小小的、混乱的厨房角落。他记得白天看到过烧水壶。
他在一堆杂物中找到了那个不锈钢烧水壶,里面积着薄薄一层水垢。他面无表情地拿到水槽边,用自己带来的清洁剂和刷子,里外仔细清洗了三遍,直到金属内壁反射出令他满意的冷光。然后,他接满过滤水,烧开。
水壶发出鸣叫声时,苏夜似乎被惊动,微微偏头看了一眼,随即又转了回去,没什么表示。
沈墨渊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拿出一个干净的、带密封盖的玻璃杯(他习惯自带餐具),用沸水反复烫过。然后,他打开了那个白天苏夜用来冲咖啡的便携设备——他注意到里面还有剩余的、研磨好的咖啡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记忆中苏白天的手法(他观察力极强),略显生疏地操作起来。水温控制得不是特别精准,水流也不如苏夜稳定,但步骤大体没错。
当深褐色的咖啡液缓缓滴入玻璃杯时,浓郁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稍微驱散了一些雨夜的湿冷和药膏的淡淡气味。
沈墨渊端着那杯热咖啡,再次越过“边界”,走到苏夜的工作台旁。他没有靠得太近,停在了一个礼貌而疏离的距离,将杯子放在了工作台一个相对干净的空角。
“趁热。”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低沉,没什么情绪,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苏夜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他慢慢转过头,先是看了看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又抬起眼,看向沈墨渊。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平日的冷峭或挑衅,反而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茫然,和一丝极力隐藏的、因疼痛而产生的脆弱。灯光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时苍白一些。
两人对视了几秒。雨声填充了沉默。
“……谢谢。”苏夜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伸出左手去拿杯子——右手似乎暂时无法承力。
沈墨渊的目光在他不自然蜷缩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身,走回自己的区域。他没有再看苏夜,重新坐下,拿起一本随身携带的法律期刊,却没有翻开。
苏夜双手捧着那杯温热的咖啡,指尖传来的暖意似乎顺着血管,蔓延到了冰冷僵硬的手腕。他低下头,小口啜饮。咖啡的味道……有点淡,水温也稍高了些,萃取得不算完美。但很热,热得让人喉咙发紧,眼眶莫名有些酸涩。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旧伤发作时,收到一杯不是自己冲的热饮了。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狼狈的、被死对头目睹了脆弱时刻的雨夜。
他安静地喝着咖啡,听着窗外的雨,感受着右腕一阵阵钝痛和药膏带来的微弱清凉。沈墨渊那边再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微声响。
一种奇异的平静,在暴雨的包围中,在这片曾经剑拔弩张的空间里,悄然降临。没有言语,没有对视,甚至没有刻意的友好。只是一杯不完美的咖啡,一次沉默的给予,和一个安静的接收。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苏夜喝完咖啡,将杯子轻轻放在一边。他没有立刻重新拿起刻刀,只是静静坐着,看着窗外迷蒙的雨夜。右手的疼痛似乎还在,但胸腔里那股因为伤痛和孤独而升起的烦躁与寒意,却被那杯咖啡的温度,熨帖下去不少。
沈墨渊翻动着书页,目光落在铅字上,却有些难以聚焦。他发现自己竟然在留意苏夜那边的动静,在意那杯咖啡他喝了没有,手腕还疼不疼。这种超出“界限”的注意力,让他感到些许不适,却又无法强行收回。
米罗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跳上苏夜的膝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团起来。苏夜用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它的下巴,米罗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雨渐渐小了,从倾盆之势转为淅淅沥沥。
沈墨渊合上期刊,站起身。他看向苏夜,发现对方也正抬眼看他。目光再次相遇,没有了白天的对抗,也没有了刚才的茫然,只剩下一种平静的、心照不宣的复杂。
“早些休息。”沈墨渊先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但少了些惯常的冰冷。
苏夜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沈墨渊走向浴室,经过苏夜身边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依旧轻轻搭在膝盖上的右手。
“药膏,”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如果需要,我可以帮忙。”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怔了一下。这完全超出了“界限”,甚至超出了“礼貌”的范畴。
苏夜显然也愣住了,抬头看他,眼神里满是错愕。
沈墨渊立刻后悔了,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只是建议。你自己处理可能不够均匀。”
说完,他不再停留,快步走进了浴室,关上了门。留下苏夜一个人对着紧闭的门板,以及膝盖上那只呼噜震天的肥猫,消化着这句突如其来的、别扭至极的……关心?
窗外,雨声渐歇。室内的空气里,咖啡的余香、药膏的气息、潮湿的雨味,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悄然升温的东西,混合在一起,无声地发酵。
旧伤在雨夜发作,疼痛是真实的。但那一杯不够完美的咖啡,和一句更加不完美的提议,却像细小的暖流,渗入了彼此坚硬外壳的缝隙。
对抗仍在,界限犹存。但有些冰层,似乎在无人察觉时,悄然融化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