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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消毒水与石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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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里的灯光惨白明亮,与刚才废墟中的昏暗危险截然不同。沈墨渊和苏夜作为当事人和受害者(至少表面上是),被分别带进不同的询问室做笔录。
沈墨渊已经迅速恢复了平日的冷峻模样,尽管西装破损,脸颊带伤,但他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地陈述了事情经过,将自己定位为调查案件时意外遭遇暴力袭击的检察官,而苏夜则是“碰巧在场、试图协助却遭遇危险的无关人士”。他巧妙地避开了两人之间关系的具体定义,也淡化了一些可能引来不必要关注的细节。
为他做笔录的警官显然对他的身份和冷静印象深刻,处理得格外客气。
另一边,苏夜就没那么好过了。他腿上的伤经过初步检查,确认是软组织挫伤和轻微骨裂,需要打上石膏固定。此刻他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右小腿打着白色的石膏,搁在另一张凳子上,脸色因为疼痛和失血而显得苍白。他的陈述更加……艺术化一些,充满了“感觉”、“可能”、“大概”,以及对自己为何会出现在那种地方的含糊其辞(只说是好奇跟随沈墨渊,担心朋友安全)。做笔录的年轻警官皱着眉,反复核对细节。
当沈墨渊结束笔录,签完字,在一位警员的陪同下走出询问室时,正好看到苏夜被一个护士搀扶着,单脚蹦跳着从临时医疗点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副拐杖。
两人在走廊上相遇。目光接触的瞬间,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下。废墟中那场生死关头的粗暴告白,此刻在警局明亮规整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不真实,却又沉甸甸地压在彼此心头。
沈墨渊的目光落在苏夜打着石膏的腿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苏夜则看着沈墨渊脸颊上那道已经凝固的血痕和破损的衣领,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复杂。
“沈检察官,你的朋友可以走了,但近期请不要离开佛罗伦萨,可能还需要配合调查。”陪同沈墨渊的警员说道。
沈墨渊点了点头,看向苏夜,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能走吗?”
苏夜试着用拐杖支撑了一下,动作笨拙,石膏腿悬空着。“死不了。”他声音有些哑。
沈墨渊没再说什么,走过去,极其自然地(却又带着一种生疏的僵硬)从护士手里接过了搀扶苏夜的责任,同时将拐杖调整到一个更合适的高度,塞回苏夜腋下。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但支撑的力道很稳。
护士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两人以一种怪异的组合——一个西装破损但身姿挺直,一个挂着拐杖腿上打着石膏——缓慢地挪出警局。深夜的街道冷清,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
叫了车,回到苏夜的公寓。开门,再次踏入这片熟悉的“混沌”,却感觉和离开时截然不同。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未散的硝烟和肾上腺素的气息,而比那更浓烈的,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全新的张力。
沈墨渊扶着苏夜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旧沙发上坐下,然后立刻转身,走向浴室。他拿出自己那瓶所剩不多的强力消毒剂和崭新的毛巾,开始以近乎偏执的仔细,清洗自己脸上和手上的灰尘与血污,又换下了那身破损的西装,穿上自带的干净家居服。
苏夜靠在沙发上,看着他这一系列熟练到刻板的“净化”流程,疼痛让他有些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想起了废墟里沈墨渊那句“我他妈好像爱上你了”,再看看眼前这个连一丝血迹都不能容忍的男人,荒谬感和真实感交织碰撞,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沈墨渊清理完自己,又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消毒湿巾和一小瓶碘伏。
“手。”他言简意赅地对苏夜说。
苏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右手拄拐杖不方便)。
沈墨渊却皱了皱眉:“另一只。摔倒时擦伤了。”
苏夜这才注意到自己右手手肘处确实有一片擦伤,混合着灰土和干涸的血迹,不算严重,但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很显眼。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了过去。
沈墨渊在他旁边坐下,距离不远不近。他先用湿巾,以极其轻柔却坚定的力道,仔细擦拭掉伤口周围的污渍。他的动作非常专业,就像处理证物上的微量痕迹,专注而一丝不苟。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苏夜的皮肤,带着消毒湿巾的微凉和属于沈墨渊的、干净的体温。
苏夜身体微僵,看着他低垂的、长而密的睫毛,看着他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薄唇。这个男人,刚刚在生死关头对他吼出“爱”字,现在却又像个最专业的护士(或者法医)一样,冷静地处理着他的伤口。这种极致的矛盾,让苏夜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甚至暂时压过了腿上的疼痛。
消毒,涂碘伏。沈墨渊的动作很快,完成后,他拿出一小片创可贴,比划了一下,又觉得不妥(可能觉得不够透气或不够美观?),最终放弃了,只是让伤口自然暴露。
“保持干燥。”他交代,然后收起用品。
做完这一切,沈墨渊似乎完成了某项必要程序,微微松了口气。他站起身,但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沙发边,低头看着苏夜,目光落在那刺眼的白色石膏上。
“需要什么?”他问,语气依旧平淡,但少了些往日的冰冷。
苏夜靠在沙发里,疲惫和疼痛一阵阵袭来。他摇了摇头,只想闭上眼睛。
沈墨渊沉默片刻,转身走向厨房区域——那个他平时绝对不愿意多靠近的地方。他再次找到了烧水壶,清洗,烧水。然后,他在一堆杂物里翻找,居然找出了一盒未开封的、看起来还勉强在保质期内的止痛药(可能是苏夜某次受伤后买的)。他仔细阅读了说明书,倒出两粒,又用自己干净的杯子接了温水。
他走回来,将药片和水杯递给苏夜。
苏夜看着那杯水和药片,又抬眼看沈墨渊。沈墨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等着。
苏夜接过来,吞下药片,喝了水。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的喉咙,稍微缓解了不适。
沈墨渊接过空杯子,放在一边。然后,他做了一件让苏夜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他走到苏夜打石膏的那条腿旁边,蹲下身。在苏夜惊愕的目光中,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谨慎,轻轻碰了碰石膏的表面,仿佛在确认它的硬度和完整性。然后,他的手指顺着石膏边缘,极轻地抚过,检查是否有粗糙可能磨伤皮肤的地方。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处理一件需要极高精密度的证物。
苏夜整个人都僵住了。腿上的疼痛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沈墨渊指尖那一点微凉的、带着消毒水气息的触感,和男人蹲在他脚边、垂眸检查的专注侧影。这个画面冲击力太大,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固定得还可以。”沈墨渊站起身,给出了结论,仿佛刚刚只是完成了一次专业评估,“但你需要抬高患肢。沙发不行。”
他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苏夜那张凌乱的床上。他走过去,将几个堆在床上的靠垫和毯子整理(以一种苏夜从未见过的、快速有效的方式)成适合垫高腿部的斜坡形状。
然后他走回来,看向苏夜:“能过去吗?还是需要帮忙?”
苏夜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进行必要医疗协助的模样,再想想废墟里那句爆炸性的告白,只觉得荒谬感达到了顶点,几乎要笑出声,却又感到一股酸涩的热流直冲眼眶。
他没说话,只是试图自己撑着拐杖站起来,但腿上的疼痛和药物的轻微作用让他晃了一下。
沈墨渊立刻上前,没有多余的话,一手稳住他的胳膊,另一手绕过他的后背,几乎是以半扶半抱的姿势,将他稳稳地、缓慢地挪到了床边,小心地协助他躺下,然后将他的右腿抬高,安置在那些垫好的靠垫上。
做完这一切,沈墨渊退开两步,站在床边。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苏夜躺在自己熟悉却感觉陌生的床上,腿上打着陌生的石膏,床边站着那个本该是“死对头”、此刻却让他心跳失序的男人。
沈墨渊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做什么了。告白的话在生死关头可以脱口而出,但在安全、寂静、弥漫着消毒水和石膏气味的房间里,却显得如此沉重而难以面对。
最终,他低声道:“休息吧。”然后转身,走向门口,准备回自己那临时划定的“洁净区”。
就在他的手碰到门把手时,苏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因为疲惫和虚弱而有些轻,却异常清晰:
“沈墨渊。”
沈墨渊停住,没有回头。
“你那句话,”苏夜的声音顿了顿,“……还算数吗?”
沈墨渊的背影僵了一下。过了几秒,他缓缓转过身,看向床上的人。昏暗的光线下,苏夜的眼睛亮得惊人,直直地望着他,没有躲闪,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探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废墟里的生死与共,警局里的扶持,此刻床边的对峙与询问……所有画面在沈墨渊脑中飞速闪过。
他迎着苏夜的目光,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重量:
“算数。”
说完,他不再停留,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
门内,苏夜闭上眼睛,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腿上的疼痛依旧,但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却奇异地安定了下来,浸泡在一种混杂着疼痛、荒诞、不确定……和隐秘喜悦的复杂暖流中。
门外,沈墨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抬起手,看着自己刚刚触碰过石膏和伤口的手指,仿佛还能感受到苏夜皮肤的温度和石膏粗糙的质感。
消毒水的气味还萦绕在鼻尖,而那句“算数”,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无声而剧烈地,扩散至四肢百骸。
战争尚未结束,甚至可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变得更加复杂难测。但有些界限,确实被彻底打破了。废墟中的回响,正在这弥漫着消毒水与石膏气味的夜晚,缓慢而坚定地,重塑着某种全新的、不可预知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