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刻》栾岭

16、沉默的界河

　　争吵之后的公寓，陷入了一种比最初相互嫌弃时更加沉重、更加窒息的沉默。那不再是单纯的对抗，而是掺杂了伤害、误解和某种心照不宣的失望后，凝固成的冰冷隔阂。

　　沈墨渊彻底退回了他的“洁净区”，甚至比以往更加严格地恪守界限。他不再主动踏入苏夜的卧室，甚至尽量避免视线接触。所有必要的交流（比如提醒吃药、确认用餐）都通过简短的、写在便签上的文字完成，字迹工整冰冷，不带任何情绪。他将苏夜所需的物品（药、水、偶尔的食物）放在卧室门口一张临时搬来的小凳子上，敲门示意后便立刻离开，如同进行某种无菌物品传递。

　　他联系了医生，调整了苏夜的止痛药配方，新药据说镇静效果更强，副作用也更少引起情绪波动。药片连同说明书，被放在门口的小凳上。沈墨渊没有解释，苏夜也没有问。

　　苏夜腿上的疼痛在新药的作用下似乎缓解了一些，但换来的是更深的昏沉和倦怠。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时也懒得动弹，只是望着肮脏的天花板或窗外不变的屋顶线发呆。速写本散落在地上，炭笔滚到了角落，他看也没看一眼。梦魇的阴影和争吵时沈墨渊那张冰冷失望的脸，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感到费力。

　　米罗猫似乎也察觉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低压，变得安静了许多，大部分时间蜷缩在苏夜脚边，或者趴在窗台上，警惕地看着两个沉默的人类。

　　那道无形的“三八线”，仿佛变成了一条宽阔而冰冷的界河，将公寓分割成两个互不往来的孤岛。一边是极致的、带着消毒水味的秩序与沉寂；另一边是颓败的、弥漫着药味和尘埃的伤痛与麻木。

　　沈墨渊的工作接近尾声，他在客厅处理最后的事务，敲击键盘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更克制，仿佛也怕惊扰了什么。他的效率依旧很高，但眉心总是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偶尔会停下动作，目光无意识地投向卧室紧闭的房门，停留片刻，又迅速移开，眸色深沉难辨。

　　苏夜偶尔会被外面的声响（也许是沈墨渊起身倒水，也许是米罗碰倒了什么）惊醒，他会立刻竖起耳朵，但除了沉默，什么也等不到。然后便是更长久的空洞。

　　一天傍晚，沈墨渊结束工作，合上电脑。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佛罗伦萨渐沉的暮色。他的调查明天就将正式结束，后天的机票已经订好。离开，回到他秩序井然的世界，这本该是解脱。

　　但此刻，他感觉不到丝毫轻松。胸口像是堵着什么，沉甸甸的。他想起了苏夜梦中惊醒时苍白的脸和眼中的恐惧，想起了他嘶吼着“你们这种人”时那种深刻的绝望，也想起了更早之前，雨夜里他安静地冲咖啡，阳光下他专注地画速写，甚至……废墟中那句“我他妈也爱上你了”。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理性告诉他，苏夜的指控是偏激的、情绪化的，是基于噩梦和丧友之痛的错误投射。他和谢时雨是朋友，欣赏彼此的理性和能力，但他从未想过，也绝不认同自己会以那种方式对待……任何人，尤其是苏夜。

　　可苏夜的恐惧如此真实。那双总是带着冷火或挑衅的琥珀色眼眸里，那一刻盛满的，是真实的、针对“他这类人”的惊惧。这认知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向来坚固的自我认知上。

　　或许，在苏夜的世界里，“秩序”、“逻辑”、“正确”这些他赖以生存和信仰的基石，本身就带着压迫的阴影，与江浔的悲剧产生了可怖的联想。而他，不幸地成为了这种联想的载体。

　　他能解释吗？如何解释？用更多的逻辑去分析他的行为与谢时雨的本质不同？那只会让苏夜更加确认他的“冰冷”和“善于辩解”。

　　沈墨渊发现，自己面对最复杂的案件时都游刃有余的思维，此刻竟感到一丝无力。有些东西，似乎无法用他熟悉的规则和语言去厘清。

　　他走到卧室门口。小凳子上的晚餐（一碗清淡的汤和几片面包）原封未动。药倒是吃了。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抬手想敲门，指尖在触碰到门板前停住了。他该说什么？道歉？解释？还是继续他那种“解决问题”式的沟通（比如询问为何不吃晚餐）？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弯腰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汤，走回厨房，倒掉，清洗。动作机械而精准。

　　卧室里，苏夜其实醒着。他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听到了那细微的停顿。他屏住呼吸，心脏在寂静中跳得飞快，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抗拒。然后，脚步声离开了，带着汤碗。

　　期待落空，剩下的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自嘲的冰凉。他在期待什么？期待沈墨渊破门而入，用他那套逻辑说服他？还是期待一个温暖的、不符合沈墨渊人设的拥抱？

　　别傻了。苏夜闭上眼。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短暂的吸引、危险的告白、别扭的协议，都只是特定情境下的意外。现在，情境即将结束（沈墨渊要走了），而他们之间巨大的、根本性的差异，以及那场源于噩梦和旧伤的激烈争吵，已经将这脆弱的“意外”撕得粉碎。

　　那条沉默的界河，不仅隔开了空间，似乎也隔断了刚刚萌生、还未来得及看清模样的情愫。它变得如此之宽，如此之冷，仿佛再也无法跨越。

　　夜色渐浓，吞没了最后的天光。公寓里没有开灯，两个男人各自待在属于自己的孤岛上，被同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沉默包围。一个在理性与无措间挣扎，一个在伤痛与失望中沉浮。

　　离开的日期越来越近，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除了物理的界限，似乎又多了一道更深、更难以逾越的鸿沟——那是信任的裂痕，是世界观的根本冲突，是尚未开始、便已蒙上阴影的，爱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