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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未完成的雕像 ...

  •   沉默持续着,但某种细微的变化正在发生。那不是和解的信号,更像是一种疲惫后的暂缓,一种在各自底线前的微妙僵持。界河依然冰冷,但水流似乎不再那么湍急,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凝滞的平静。

      苏夜的新药似乎起了作用,腿上的钝痛减轻了,昏睡的时间减少,清醒时虽然依旧精神不济,但不再被噩梦频繁侵扰。他重新捡起了角落里的炭笔和速写本,但画的不再是沈墨渊,也不是窗外的风景,而是开始勾勒一些抽象的线条和块面,像是在构思新的雕塑,又像是在无意识地发泄着什么。

      沈墨渊的工作彻底结束了。他没有立刻离开,机票改签到了三天后。他没有解释原因,苏夜也没问。公寓里多出来一段空白的时间,像一段不知该如何填充的休止符。

      沈墨渊依然保持着距离,但界限的守护不再那么充满对抗的意味。他依旧会在固定时间将食物和药放在门口,但有一次,苏夜发现餐盘旁边多了一小碟洗干净、甚至还带着水珠的本地无花果——色泽深紫,饱满诱人。这不是“必要照料”的范畴。

      苏夜盯着那碟无花果看了很久,最终拿起一个,慢慢吃了。很甜,汁水丰沛,冲淡了嘴里残留的药味。

      另一次,苏夜尝试着自己单脚跳着去够工作台另一边的一本资料册(关于某种稀有石材的特性),动作笨拙而危险。就在他差点失去平衡时,一双手从旁边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按回沙发坐好。是沈墨渊,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动作不容置疑。他将那本资料册拿过来,放在苏夜手边,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继续去擦拭他那已经光可鉴人的咖啡机。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但那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敌意,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氛围,像暴雨过后泥泞的地面,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不知下面藏着的是硬石还是更深的水洼。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强烈了一些,穿过脏污的玻璃,在室内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斑。苏夜坐在沙发上,腿上摊着速写本和那本建筑原理书(他竟然还没有扔掉),目光却落在了房间中央那个一直被湿布盖着的物体上。那是他受伤前正在创作的作品,一块卡拉拉白大理石粗坯,他称之为《困缚与流动》。

      受伤后,他就再也没碰过它。湿布是为了保持石材湿度,防止开裂。

      鬼使神差地,苏夜撑着拐杖,慢慢挪了过去。他伸手,轻轻揭开了湿布的一角。

      白色大理石粗粝的表面露了出来,已经初步凿出了一个人体挣扎扭动的轮廓,仿佛正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又试图从坚硬的石料中破茧而出。线条充满张力,但许多细节还未深入,停留在一种原始而充满可能性的状态。

      苏夜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石面,拂过那些他亲手凿刻出的沟壑与隆起。一种熟悉的、属于创作的悸动,微弱地,从心底某个冻结的角落苏醒。但随即,右腿的石膏和身体的虚弱提醒着他现实的阻碍。他叹了口气,有些颓然地放下手。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沈墨渊正站在不远处,目光也落在这尊未完成的雕像上。他没有靠近,就站在他划定的界线边缘,静静地看着。

      苏夜没有回头,也没有盖上湿布,只是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后的人听:“……还差得远。腿好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感觉。”

      沈墨渊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从雕像移到苏夜扶着拐杖、微微佝偻的背影上,又移回雕像那挣扎的形态。

      “重心,”他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像是在分析一个建筑结构,“左腿支撑点与上半身扭动的力矩平衡,需要再精确百分之五左右,否则长期来看,有倾倒风险。石材内部的应力走向也需要考虑。”

      苏夜愣了一下,转过头看他。沈墨渊的表情很认真,不是挑衅,不是卖弄,就是纯粹地在陈述一个他观察到的“事实”。他居然在用他那套分析案情的思维,来评价他的雕塑?

      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苏夜没有立刻反驳。他重新看向雕像,顺着沈墨渊的话去思考那个重心和力矩的问题。他凭直觉知道那里确实有点“不对劲”,但一直没想明白具体在哪里。沈墨渊这冷冰冰的“百分之五”,像一道精准的光,突然照亮了那个模糊的区域。

      “……你怎么知道?”苏夜忍不住问。

      “视觉估算和基础力学。”沈墨渊答道,语气依旧平淡,“你的动态捕捉得很好,但物理世界的规则,同样需要遵守。否则,艺术尚未完成,载体先已崩溃。”

      他的话依然带着那种令人不悦的“正确”感,但这次,苏夜奇异地从那“正确”里,听出了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专业建议”的东西?尽管这建议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

      他沉默着,拿起炭笔,在速写本上快速勾画起来,调整着那个支撑点的位置和角度。笔尖沙沙作响。

      沈墨渊也没有离开。他就站在那里,看着苏夜修改草图,看着阳光在那尊未完成的白色大理石雕像上移动,看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空气中弥漫着石膏、尘埃、石材和淡淡的松节油气味。没有对话,没有靠近,但那种凝滞的沉默,似乎被这关于“重心”和“力矩”的简短交流,以及共同注视一件未完成作品的时刻,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流动的气息。

      它不足以融化界河,甚至不足以搭建一座临时的桥。但或许,它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微弱,却证明着水面之下,并非完全的凝固。

      苏夜修改完草图,放下炭笔,再次看向雕像。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沈墨渊看到了那个点头。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回自己的区域,重新拿起一本文件,但目光却久久没有落在纸页上。

      未完成的雕像静静矗立,捕捉着一束午后的阳光。两个男人,一个在尘埃中凝视创作,一个在洁净区心绪难平。战争没有结束,伤害尚未愈合,离开的时钟仍在滴答作响。

      但就在刚才那一刻,在关于重心与平衡的冰冷对话里,在共同注视一件挣扎着想要“完成”的作品时,某种更深层的、超越争吵与误解的联结——或许源于对“完成”与“完美”的共同偏执,或许只是两个孤独灵魂在绝境中意外的共鸣——极其短暂地,闪现了一下。

      如同雕像那挣扎的形态,他们的关系也困缚在现实的石膏与各自的原则中,却似乎仍有那么一丝看不见的“流动”,在坚硬的表层之下,悄然存在着,等待着未知的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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