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刻》栾岭

19、旧友入梦

　　暴雨过后，佛罗伦萨的夜空被洗刷得格外清澈，几颗疏星点缀在深蓝天鹅绒上。公寓里恢复了安静，只有角落未干的水渍和空气中残留的潮湿气息，证明着白日那场突如其来的混乱。

　　或许是白天经历了情绪和身体的剧烈波动，或许是暴雨洗净了尘嚣也扰乱了心绪，苏夜这一晚的睡眠再次变得不安稳。但与之前充满恐惧和压迫的噩梦不同，这次他陷入了一种朦胧而宁静的梦境。

　　梦里的光线很柔和，像清晨透过薄雾的阳光。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像是江浔在国内的画室，但又更加空旷明亮，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好闻的松节油和干透的颜料气味，没有压抑，只有一种完成后的宁静。

　　然后，他看到了江浔。

　　江浔背对着他，站在一个空白的画架前，身上穿着那件他们大学时一起买的、洗得发白的旧衬衫。他的身形看起来比记忆中最后一次见面时要清瘦，却不再有那种形销骨立的脆弱感，反而透着一种松弛与平和。

　　苏夜张了张嘴，想喊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江浔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缓缓转过身来。他的面容清晰，脸上带着苏夜久违的、干净温和的笑意，眼睛里没有了痛苦和空洞，只有一片澄澈的宁静，像雨后的湖面。

　　“苏夜。”江浔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苏夜耳中，带着一点怀念的笑意，“你还是老样子，一着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

　　苏夜鼻子一酸，想冲过去抱住他，却动弹不得。

　　江浔微笑着摇了摇头，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很好，”他轻声说，目光温和地注视着苏夜，“真的。这里……很安静。没有必须画的画，没有必须成为的人。”

　　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梦境，看到了苏夜现实中的困扰。“我看到你了，还有……沈墨渊。”

　　苏夜的心猛地一紧。

　　江浔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了然，还有一点点苏夜熟悉的、带着狡黠的调侃。“你呀，是不是又把对我的担心，变成对别人的怨气了？”他走近几步，虽然只是梦境中的影像，却带来一种真实的安抚感，“别这样，苏夜。”

　　他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谢时雨是谢时雨，沈墨渊是沈墨渊。他们或许有相似的地方，但终究是不同的两个人。就像……我和你，都热爱创造，但我们选择表达的方式和面对世界的方式，也完全不同，不是吗？”

　　苏夜怔怔地看着他。

　　“谢时雨有他的执念和方式，那是我和他的故事，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劫数。”江浔说得很平静，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历经一切后的通透，“我已经放下了，苏夜。你不该再被我的过去束缚，更不该用它去丈量、去伤害另一个可能……走进你生命里的人。”

　　他的目光变得温柔而充满力量：“沈墨渊救了你，在雨里。我看得到。他用他的方式在保护你，即使那方式可能很笨拙，很……沈墨渊。”江浔的嘴角又翘了翘，“别用看谢时雨的眼神去看他，那对他不公平，对你自己也不公平。”

　　“可是……”苏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而哽咽，“他那样对你……”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了。”江浔轻轻打断他，眼神清澈，“爱和伤害，有时是一体的两面，很难彻底剥离。但我已经原谅他了，苏夜。不是因为他值得，而是因为……我不想再带着恨意存在于任何地方，哪怕只是记忆中。放下他，也是放过我自己。”

　　他伸出手，虚虚地抚过苏夜的肩膀，明明没有实体，苏夜却感到一阵温暖而坚定的力量。

　　“你的人生还在继续，苏夜。你的石头还在等着你。别让我的影子，挡住了你去看清眼前人的目光。”江浔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透明，声音也越来越轻，但话语却字字清晰，“沈墨渊是不是对的人，需要你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感受，而不是用我的尺子去量。记住，你是苏夜，独一无二的苏夜。”

　　最后，他留给苏夜一个无比温暖、释然的笑容，如同他们年少时一起在阳光下畅谈艺术的午后。

　　“保重，我的朋友。”

　　话音落下，江浔的身影如同融化的光点，消散在柔和的梦境光线里。

　　苏夜猛地睁开眼。

　　窗外天色微明，晨曦透过脏污的玻璃，给室内涂上一层朦胧的灰蓝色。暴雨早已停歇，世界一片静谧。

　　他躺在那里，胸膛起伏，脸上冰凉一片，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但心中却没有梦醒后的空虚或悲伤，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清明与释然。

　　江浔的话，像一把温柔的刻刀，将他心中那块因挚友之死而凝结的、充满了愤怒与偏见的顽石，一点点凿开，露出了下面更真实、也更柔软的质地。

　　他缓缓坐起身，右腿的石膏在晨光中显得依旧碍眼，但心情却不再那么沉重。

　　他转过头，看向客厅方向。沈墨渊似乎已经起身，那边传来极其轻微的、整理物品的声响。大概是在为离开做最后的准备。

　　苏夜擦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梦境带来的暖意和江浔最后的嘱托，如同注入他疲惫身躯的一股清泉。

　　他掀开毯子，小心地挪动身体，拿起拐杖，缓慢而坚定地站了起来。他走向卧室门口，拉开了门。

　　客厅里，沈墨渊正背对着他，将一个文件夹仔细地放入公文包。他换上了熨帖的衬衫和西裤，头发一丝不苟，恢复了平日那个冷静自持的检察官模样，仿佛昨夜那个在暴雨中湿透、奋力关窗的男人只是一个幻觉。

　　听到开门声，沈墨渊动作顿住，转过身来。看到苏夜，他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觉到了他微红的眼眶和与往日不同的神情，但什么也没问，只是微微颔首：“早。”

　　苏夜站在门口，拄着拐杖，迎着他的目光。晨光中，沈墨渊的面容清晰而深刻。

　　“沈墨渊，”苏夜开口，声音因为刚哭过而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平静，“你的航班，是下午对吗？”

　　沈墨渊点了点头：“两点。”

　　“走之前，”苏夜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眸直视着他，里面没有了前几日的冰冷、愤怒或恐惧，只剩下一种清澈的、下定决心的平静，“能帮我个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