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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石屑与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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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渊的目光落在苏夜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决然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没有问是什么忙,只是放下手中的文件夹,微微颔首:“可以。”
苏夜拄着拐杖,缓慢地挪向房间中央那尊未完成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困缚与流动》。晨光让石料的质感更加清晰,那挣扎扭动的轮廓在光线下仿佛有了呼吸。
他停在雕像前,伸手,再次轻轻抚过冰冷的石面,指尖划过那些粗粝的凿痕和已经开始显现的、属于人体的微妙弧度。
“我想在走之前,”苏夜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再动它一刀。”
沈墨渊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立刻回应。他知道苏夜的腿伤远未痊愈,医生严禁他进行任何可能加重伤势的活动,尤其是需要站立和用力的雕刻。
“医生说……”沈墨渊开口,语气是惯常的理性提醒。
“我知道。”苏夜打断他,转过身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种沈墨渊从未见过的、近乎恳切的坚持,“就一刀。不是要完成什么,只是……做个标记。一个阶段的结束,和……”他顿了顿,“……另一个阶段的开始。”
沈墨渊看着他。他想起了暴雨中苏夜不顾一切扑向雕像的样子,想起了自己当时那种几乎本能地、想要保护那件作品(或许也包括那个人)的冲动。他也想起了苏夜梦中惊醒时的恐惧,和随后那场伤人的争吵。更想起了昨夜江浔那番清晰得如同亲耳所闻的嘱托(虽然那只是苏夜的梦,但此刻苏夜的神情,仿佛真的被什么洗礼过)。
理性依旧在警告他这很冒险,可能让恢复期延长,是极其不智的行为。
但另一种更加陌生的、超越了纯粹逻辑的东西,在他胸腔里轻轻撞了一下。也许是苏夜眼中那份破釜沉舟般的决心,也许是那份想要亲自“标记”自己创作历程的执着,让他想起了自己面对重要案件时,那种不眠不休也要厘清关键证据的偏执。
他们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偏执狂,只是领域不同。
最终,沈墨渊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这在他身上是罕见的情绪流露。“需要我做什么?”他没有说同意或不同意,而是直接问具体需求。
苏夜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光亮,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某种期待得到了回应。“扶我一下,站稳。然后把那个最小的平口凿和手锤递给我。”他指了指工作台一角。
沈墨渊走过去,目光扫过那些沾满石粉的工具,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但动作没有迟疑。他精准地找到了苏夜所说的那两样,用指尖捏着,避开了明显的污渍处,走了回来。
他先将凿子和锤子放在旁边一个相对干净的木箱上,然后走到苏夜身边,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左臂和腰侧,帮他调整重心,让他能更稳固地用左腿和拐杖支撑身体,同时将受伤的右腿轻轻虚点在地面,分担一点点重量。
这个姿势让他们靠得很近。苏夜能闻到沈墨渊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了剃须水和干净布料的味道,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坚实而克制的支撑力。沈墨渊则能感受到苏夜身体的重量和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体温,以及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属于石材和药膏的气息。
没有多余的话。苏夜深吸一口气,用左手拿起那柄小而锋利的平口凿,抵在雕像肩背部一处预先留出的、需要进一步强调扭转张力的地方。他右手接过手锤,但因为石膏和伤势,手腕无法灵活用力。
他看了沈墨渊一眼。
沈墨渊松开了扶着他腰侧的手,转而轻轻握住了他拿着手锤的右手手腕上方一点,稳定住他的姿势,同时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开始。
这不是代劳,而是一种精准的辅助,确保力道和方向不会因为苏夜的伤势而失控。
苏夜再次定了定神,眼神变得无比专注。他左手稳稳持凿,右手在沈墨渊的稳固辅助下,抬起,落下。
“叮——!”
一声清脆而短促的敲击声,在清晨静谧的公寓里响起,带着石屑特有的、细微的迸裂声。
一小片薄薄的、闪着微光的白色石屑,从凿尖下剥离,飘然落下。
雕像肩背处的线条,因这一凿,变得更加清晰有力,那个挣扎的形态仿佛在这一刻,注入了一丝决绝的“破”力,与原本的“缚”感形成了更强烈的冲突与张力。
只一刀。恰到好处。
苏夜放下凿子和锤子,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腿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姿势和用力传来刺痛,但他毫不在意。他看着那处新刻的痕迹,眼中流露出一种完成仪式般的满足与释然。
沈墨渊也松开了手,退开半步,目光同样落在那道新痕上。他不懂艺术,但他能看懂那种“精确”——这一刀的位置、角度、力道,都像是经过了千百次计算(或许更多是直觉与经验的结合),精准地落在了最需要它的地方。
没有言语,但一种奇异的默契在刚才那短暂的协作中流淌过。一个提供稳定的支撑和对工具的精确传递,一个交付了全部的专注和那决定性的一击。
苏夜转过头,看向沈墨渊,因为刚才的用力,脸上有些泛红,眼神却异常明亮。
“谢谢。”他说。这一次,不仅仅是为刚才的搀扶。
沈墨渊读出了他未尽的话语。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接受。然后,他弯腰捡起那片飘落的白色石屑,用指尖捻了捻,感受着那微凉的、粗糙的质感,然后,将它轻轻放在了雕像的基座旁。
一个小小的、无言的纪念。
“几点了?”苏夜问,声音有些疲惫,但很平静。
沈墨渊看了看腕表:“八点二十。你该吃早餐和服药了。”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条理,但少了些冰冷。
他扶着苏夜慢慢走回沙发坐下,然后像之前几天一样,去准备早餐和药。但今天,他没有放在门口的小凳子上,而是直接端到了沙发旁的矮几上。
早餐是简单的牛奶麦片和切好的水果,药片旁边放着温水。
苏夜安静地吃完,服下药。沈墨渊则在另一边整理他最后的一点行李,将公文包和一个小型行李箱放在门口。
时间在平静中流逝,离别的时刻一点点逼近。
上午十点,预约的出租车会来接沈墨渊去机场。
九点五十分,沈墨渊穿戴整齐,站在公寓中央,最后环顾了一下这个他住了不算长、却经历了许多混乱、危险、争吵与微妙时刻的空间。目光扫过那尊带着新痕的白色雕像,扫过散落的草图,扫过窗边苏夜常坐的沙发角落。
苏夜也看着他,拄着拐杖,站在沙发旁。
“腿伤按时复查,遵医嘱。”沈墨渊开口,交代注意事项,“公寓的窗户插销我已经全部加固过。米罗的猫粮在厨房柜子下层,够一周。”
他一向条理清晰。
苏夜点了点头:“知道了。”
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沉重。是一种……平静的、接受了某种必然性的沉默。
沈墨渊走向门口,提起行李。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苏夜。
苏夜也看着他。
两人目光交汇,有太多未尽之言,有无需言明的复杂心绪,有对未来的不确定,也有对过去这些日子的……某种承认。
最终,沈墨渊微微颔首:“保重,苏夜。”
苏夜也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一路平安,沈墨渊。”
没有拥抱,没有握手,甚至没有一个更亲近的称呼。就像他们最初相遇时那样,隔着一段礼貌而疏离的距离。
沈墨渊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门。
“咔哒。”
门锁合拢的声音,清晰地在公寓里回荡。
苏夜站在原地,听着门外电梯运行的声音,然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他缓缓走到窗边,撩开一点脏污的窗帘,向下望去。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沈墨渊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楼下,将行李放入出租车后备箱,然后坐进车里。黑色的轿车缓缓启动,驶入佛罗伦萨老城狭窄的街道,很快消失在拐角。
他放下窗帘,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公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米罗猫,和那尊带着新痕的、未完成的白色雕像。
石屑静静地躺在基座旁,像一个小小的句点,又像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告别已经完成。一段始于意外和对抗、夹杂着危险与争吵、最后在暴雨、噩梦、石屑和沉默中缓缓沉淀的佛罗伦萨插曲,落下了帷幕。
未来会怎样?那条曾被短暂冲垮、又重新浮现的界河,是会成为永久的鸿沟,还是有可能在某个未知的时刻,被某种新的力量再次连接?
没有人知道。
苏夜看着那尊雕像,看着那道新鲜的凿痕,江浔梦中温暖释然的笑意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拄着拐杖,慢慢走回工作台前,拿起了炭笔。
生活还要继续。石头还在等待。而有些已经刻下的痕迹,无论是爱是伤,是理解是误解,都将成为未来作品中,无法磨灭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