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刻》栾岭

21、遥远的回响

　　沈墨渊离开后的佛罗伦萨公寓，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空气，变得异常空旷和安静。但这种安静，与之前争吵后的冰冷死寂不同。它更像暴雨过后的旷野，虽然空旷，却带着被冲刷过的清新，和一种万物待生的微妙张力。

　　苏夜的腿伤在按时复查和服药中缓慢恢复。石膏拆掉后，换上了更轻便的固定护具，他可以稍微借助拐杖进行短距离的行走。医生警告他仍需极度谨慎，雕刻工作必须暂停至少一个月。

　　他没有再试图强行创作。大部分时间，他坐在工作台前，不是对着石头，而是对着速写本和那本沈墨渊留下的建筑原理书。他画得更多，也更沉静。线条不再是为了发泄或捕捉瞬间，而更像是某种内在探索的轨迹。他反复研究书里关于结构、平衡、承重的图表和公式，偶尔会用炭笔在旁边写下自己的理解，或者画出完全由直觉驱动的、与之呼应的抽象形态。

　　米罗猫似乎也习惯了沈墨渊的消失，重新大摇大摆地占据所有空间，包括沈墨渊曾经严格守护的“洁净区”。苏夜没有去干涉，只是偶尔看着那片如今也落上猫毛和灰尘的区域，会出神片刻。

　　他们之间没有联系。没有电话，没有信息，仿佛那场佛罗伦萨的意外交集，真的只是一段被时光封存的插曲。

　　但有些东西，确实留下了回响。

　　一天下午，苏夜收到一封来自罗马的官方信函，落款是某个国家级艺术基金会。信中提到，他们近期在审核一批捐赠艺术品时，发现其中几件十九世纪的雕塑作品，在来源证明上存在模糊之处，可能涉及历史遗留的产权争议。鉴于苏夜在国际雕刻领域的专业声誉，以及他目前正在意大利，基金会希望他能作为特聘顾问，前往罗马协助进行为期两周的技术鉴定和风格分析。

　　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不仅能接触珍贵藏品，也能扩展他在专业领域的影响。但行程紧凑，需要立刻动身。

　　苏夜看着信函，又看了看自己还戴着护具的腿。理智告诉他应该婉拒，等腿伤完全康复。但内心深处，那股被沈墨渊的离开和江浔的梦境所激起的、想要“向前走”的冲动，变得异常强烈。

　　他联系了医生，在得到“短途旅行、避免负重、严格使用护具和拐杖”的许可后，接下了这个工作。

　　与此同时，地球的另一端。

　　沈墨渊回到了他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律所，熟悉的、由玻璃、钢铁和秩序构成的世界。堆积的案件、待处理的文件、需要出席的会议……迅速填满了他所有的时间。他的生活恢复了以往的高效、精确、一丝不苟。仿佛佛罗伦萨的那几周，只是一场离奇而混乱的梦。

　　但他的助理，那个曾“热心”安排苏夜暂住沈墨渊公寓的年轻人，却敏锐地察觉到老板身上一些细微的不同。比如，沈墨渊对办公室和家中清洁度的要求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松动？他不再会因为窗台上落下的一小点灰尘而立刻蹙眉，甚至有一次，助理不小心将咖啡洒在了他一份不重要的文件副本上，他竟只是淡淡说了句“下次注意”，而非以往那种冰冷的“重做”。当然，整体标准依然远超常人。

　　更明显的是，沈墨渊偶尔会对着窗外某个方向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支显然不属于他风格、笔杆上还沾着一点干涸颜料的旧钢笔——那是苏夜某次随手丢在他“洁净区”忘了拿走，后来被他“清理”时下意识留下的。还有一次，助理听到他在审阅一份涉及艺术品走私案的卷宗时，低声自语了一句关于“重心力矩”和“石材应力”的专业术语，让助理一头雾水。

　　这些变化极其细微，但对熟悉沈墨渊的人来说，已足够惊异。

　　沈墨渊自己未必全然察觉。他只是觉得，在处理某些涉及情感纠纷或心理创伤的案件时，他比以前多了一丝……耐心？或者说，多了一点试图去理解那“非理性”部分的意愿，尽管那理解依然建立在他强大的逻辑框架之上。

　　他没有试图联系苏夜。那不是他的风格。而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解释？询问伤情？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那份在佛罗伦萨被迫缔结又濒临破裂的“特殊情感联结协议”，在现实的时空距离下，显得愈发虚幻和不切实际。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让这两条短暂交错的线就此永别。

　　苏夜抵达罗马的第三天，在一个由基金会举办的、汇集了众多专家和藏家的内部鉴赏晚宴上，他拄着拐杖，与几位老友寒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宴会厅入口。

　　然后，他的脚步和呼吸，同时停滞了。

　　入口处，沈墨渊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正与基金会的一位高层负责人低声交谈。他的侧脸在华丽的水晶灯光下显得格外冷峻清晰，依旧是那个一丝不苟、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的沈检察官。

　　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夜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握着拐杖的手微微收紧。距离佛罗伦萨的告别，不过短短数周。他们竟在另一个国家、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场合，以这种方式，再次不期而遇。

　　沈墨渊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交谈的间隙，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人群，然后，精准地落在了苏夜身上。

　　隔着衣香鬓影、笑语喧哗，两人的视线在空中骤然碰撞。

　　沈墨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被搅动。

　　苏夜站在原地，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腿上的护具也仿佛变得更加显眼和笨拙。他想移开目光，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沈墨渊向交谈对象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迈开脚步，径直穿过人群，朝着苏夜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稳健，带着一贯的从容，但苏夜却仿佛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悠扬的弦乐背景中，异常清晰。

　　遥远的回响，未曾停歇，反而在罗马这个古老的舞台上，即将奏出新的、无人能预料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