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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主权战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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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是第二天下午回到公寓的。他参加了一个当地艺术家的小型沙龙,喝了几杯基安蒂红酒,带着微醺的惬意和尚未完全散去的谈兴推开了家门。
然后,他站在门口,愣住了。
阳光比昨夜明亮些,透过依旧肮脏的窗户,照亮了室内。一切似乎还是那个“一切”,但又分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像一幅熟悉的、狂野的抽象画,被人用规整的线条强行框定、重新排列了局部。
门厅的杂物呢?那些他随手放置、自以为有着独特“在场”美感的木框、石头、空酒瓶,被归拢到了墙角,甚至……码放出了某种令人不快的整齐?地面虽然依旧称不上干净,但大片碍眼的碎屑和厚重的浮尘消失了,露出了陶砖古朴的纹路。
他的目光投向主厅的核心——那张巨型工作台。心脏猛地一跳。
他的战场,他的圣坛,此刻呈现出一副被“侵略”后的怪异景象。工具被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一侧,像等待检阅的士兵;颜料管和调色板被收进了塑料盒,盒盖上还有他绝对写不出来的、工整得像印刷体的标签字迹;那些他刻意保留的、沾染着创作痕迹的揉皱纸巾和带有色块的抹布,统统不见了;甚至,连那几块他正在反复推敲形态的、特意摆在明处的石料,都被移动了位置,摆放的角度透着一种刻板的“平衡感”。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合了松节油、灰尘、颜料和淡淡霉味的“创作气息”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冰冷的清洁剂味道,还有一丝……消毒水残留的气息?
肥猫“米罗”从角落里踱出来,蹭了蹭他的腿,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似乎对昨夜那位临时“清道夫”的服务颇为满意。
苏夜脸上的惬意和微醺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怒意。琥珀色的眼眸里凝结着风暴,他几乎能想象出沈墨渊是如何皱着眉,戴着可笑的手套,以一种处理“污染源”般高高在上的姿态,在这里进行他那套“秩序化”的暴行。
这不仅仅是打扫。这是一场入侵,一次对他个人领域和创作状态的野蛮干涉和重新定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怒火,步伐有些重地走进屋内。他首先检查了那些被收纳的工具和颜料,发现只是被移动和归类,并未损坏或丢失,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半根弦,但怒意未减。接着,他看到了床边椅子上,折叠得如同豆腐块般整齐的陌生床单和薄毯,还有床头柜上那瓶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标签朝外精确摆放的旅行装漱口水。
沈墨渊甚至没有留下一丝属于客人的、临时性的混乱痕迹。他的存在,就像一阵冰冷、精确的季风,刮过之后,只留下被强行矫正过的地貌。
苏夜走到工作台前,手指拂过被擦拭得过于干净(甚至有些涩手)的台面一角,那里原本有一小滩他无意中滴落的深蓝色丙烯颜料,已经干涸成了带着肌理的色块,他有时会盯着它寻找灵感。现在,那里只剩下一片苍白。
他的怒火终于找到了一个具体的落点。他猛地转身,开始“反击”。
他首先将那些被码放整齐的工具重新打乱,不是随意丢弃,而是按照他自己最顺手、最“有机”的方式散落回台面各处——凿子斜靠在未完成的粗坯旁,刻刀放在顺手可及的石料边,锤子则搁在需要用力敲击的木块附近。接着,他把那些塑料盒里的颜料管和调色板全部倒出来,让它们重新呈现出一种“正在使用中”的、充满生命力的混乱。他从抽屉深处翻出几张干净的画纸,随意揉皱,扔在台面几个角落,又拿起一支炭笔,在刚被擦净的墙面上(特意选了一块显眼但原本空白的地方),狠狠画了几道凌乱而有力的线条。
他把沈墨渊折叠好的床单和毯子抖开,随意扔回床上,制造出睡过的痕迹。将那瓶漱口水的标签转向墙壁。
然后,他走到墙角,将那些被归拢的杂物重新推散一些,让它们恢复那种“自然堆积”的状态。甚至,他踢翻了两个空酒瓶,让它们滚到房间中央。
做完这一切,他环顾四周。公寓似乎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生机”与“混乱”,但那场“入侵”的痕迹依旧隐约可见,就像伤疤一样。而他的“反击”,更像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宣告,一种主权宣誓。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沈墨渊回来了。他结束了一天紧张的工作会议和证人询问,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衣着依旧一丝不苟。当他推开门,再次踏入这个空间时,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
空气中残留的清洁剂味道被更浓烈的松节油和新鲜炭笔痕迹的气味覆盖。目光所及,他昨天耗费数小时建立起来的“临时秩序”遭到了显而易见的、有针对性的破坏。工具回到了散乱的状态,颜料被重新铺开,墙面上多了刺眼的涂鸦,床铺恢复了凌乱,连他特意摆正的漱口水都被转了方向……
沈墨渊的视线缓缓扫过这一切,最后落在站在工作台旁、正冷眼望着他的苏夜身上。苏夜环抱着手臂,下巴微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清晰的挑衅和“这是我地盘”的冷傲。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噼啪作响。
沈墨渊没有立刻发作。他甚至没有显露出明显的怒气。只是那双向来冷静无波的眼眸,颜色似乎更深了些,像是结了冰的湖面下,有暗流在汹涌。
他脱下西装外套,这次没有折叠,只是随意搭在了门边那个小凳子上——这个动作本身,在苏夜看来就是一种无声的回击。
“看来,”沈墨渊开口,声音平静,却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苏先生对于‘整洁’,有着自己独特的、充满‘艺术性’的理解。”
苏夜扯了扯嘴角:“沈检察官对于‘别人的家’,似乎也有着过于旺盛的、充满‘控制欲’的改造热情。”
“临时住所需要基本的可居住条件。”沈墨渊向前走了几步,停在离工作台两米远的地方,目光扫过墙上的新涂鸦,“清除明显的卫生隐患和安全隐患,是合理行为。”
“安全隐患?”苏夜嗤笑,指了指被踢到房间中央的酒瓶,“比起你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细菌恐惧’,这才是真正的安全隐患,不是吗?沈检察官难道不该立刻将它们‘合理处理’掉?”
沈墨渊的目光落在酒瓶上,又移回苏夜脸上。他没有去捡酒瓶,反而向前又走了一小步,距离的拉近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苏夜,”他叫了他的全名,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剖析的锐利,“你是在用制造更大的混乱,来抗议我对你原有混乱的‘整理’?这种如同孩童般的报复行为,就是你捍卫‘自由’的方式?”
苏夜的眼神瞬间结冰:“沈墨渊,少用你那套逻辑来分析我。这里是我的世界,我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你的‘整理’,在我看来就是破坏。我不过是把被你破坏的东西,‘恢复原状’而已。”
“原状?”沈墨渊微微挑眉,那表情在苏夜看来可恶至极,“你所谓的‘原状’,就是无序、低效和潜在的自我损害。我提供的,是一种更优的生存和作业模板。”
“更优?”苏夜简直要气笑了,“沈墨渊,你的‘更优’模板,只适合你那个冰冷的玻璃棺材!在这里,它狗屁不是!只会扼杀灵感!”
“灵感如果必须建立在混乱和肮脏之上,那它的价值值得商榷。”沈墨渊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话语的锋芒毫不掩饰。
“你——!”苏夜被他那种理所当然的评判激得往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度——一个是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的克制,一个是灼热的带着酒气和怒意的张扬。
米罗猫被这紧张的气氛吓得窜到了柜子顶上,警惕地看着下方两个对峙的人类。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沈墨渊却忽然略微后退了半步,拉开了那过分接近的距离。他整理了一下并无线条的衬衫袖口,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锋芒对峙只是幻觉。
“争论无意义。”他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淡,“我会在此暂住至调查结束,预计还有三到四天。鉴于我们对‘居住环境’的理解存在根本分歧,我建议划定明确的界限。”
他指了指主厅靠近窗户的一小片区域,那里相对空旷,昨天被他清理得也比较彻底。“以这条地砖缝为界。那边,是你的区域,我保证不再进行任何‘整理’或干涉。”他又指了指门口和连接卧室的走廊,“这边,以及卧室、浴室,作为我的临时活动区域。请你尊重我的基本要求——保持相对整洁,无刺激性气味,无安全隐患。如何?”
这不是商量,是单方面的条约草案。
苏夜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他知道沈墨渊的提议是最现实、最能避免后续冲突的方案。但他就是不爽,非常不爽。沈墨渊那种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要掌控节奏、划分界限的姿态,让他感到无比厌烦,因为自己的好兄弟江浔就是因为太听谢时雨的话才死的(虽然这是他自己认为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和米罗偶尔的轻叫。
最终,苏夜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作台,用背对着沈墨渊,重新拿起了刻刀,对着那块石料,重重地凿了下去。
“咚!”
一声沉闷的声响,在重新划分了界限的空间里回荡,既是创作的开始,也是新一轮无声对抗的号角。
沈墨渊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深邃。他走回自己划定的“临时洁净区”,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工作。键盘敲击声规律而清晰,与不远处时断时续的雕刻声,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又彼此对抗的节奏。
主权战争的第一回合,以划界休战告终。但战争的阴云并未散去,反而因为这次面对面的激烈冲突和彼此的寸步不让,变得更加浓厚。
他们都清楚,这条临时划定的地砖缝,隔绝的不仅是空间,更是两种无法调和的生命形态。而在这狭窄的异国公寓里,它们的碰撞,只会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