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杯酒知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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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我拨通了王逸的电话。听着听筒里一声接一声的长音，我的心提了起来。他是不是还不会接？还是没听见铃声？正想挂断重拨，电话接通了。
“琳琳姑娘？”他的声音传来，比平时低沉些，带着微喘，像是匆忙接起的，但语气里的温和与惊喜清晰可辨。
“能听清吗？”我赶紧问，怕信号不好，或是他不习惯。
“听得清，很清楚。”他的语气带着新鲜感，甚至能想象他正专注地看着手机，“声音如在耳边……此物当真神异，相隔甚远，竟能如当面交谈一般。”那惊喜藏不住，像确认了一个奇迹。
我放下心，也被他的情绪感染，笑了起来。“听得清就好。在酒店门口等我，今天带你去个地方，在城郊。那里……或许比城市更让你觉得自在。”
他毫不犹豫，声音带着笑意和全然的信任：“但凭姑娘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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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离喧嚣的城区，窗外逐渐被连绵的绿意取代。当“九酝堂”酒庄那青瓦白墙的院落枕着会稽山余脉的葱郁映入眼帘时，王逸紧绷的肩线似乎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些许。门前清溪潺潺，空气里浮动着谷物蒸煮、发酵特有的醇厚微酸，那是沉淀了数代的时光之息。
步入酒庄接待前台，身着素雅制服的前台小姐正微笑着为几位游客办理参观登记。见到我们进来，她抬头习惯性地说：“您好，欢迎光临九酝堂，参观请先……” 话未说完，她看清了我的脸，眼神立刻亮了起来，脸上职业化的笑容瞬间转为热情而熟稔的恭敬：“哎呀，是王总！您今天过来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
她目光快速而礼貌地扫过我身旁气度不凡的王逸，笑容更真诚了几分：“这位是您的朋友吧？欢迎欢迎！需要我马上安排专属导览吗？还是……”
“不用特别安排，”我微笑着打断她，不想搞得太兴师动众，“就按正常的精品参观路线，帮我们安排一位讲解员就好。”
“好的好的，没问题王总！”前台小姐连忙点头，迅速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随即通过内线电话轻声交代了几句。放下电话后，她对我们笑道：“已经安排好了，小陈导览马上过来。王总，您和朋友先到这边休息区稍坐片刻？”
我点点头。前台小姐又立刻给我们端上茶水和小点心。
我转向王逸，解释道：“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酒庄，我算是……嗯，挂名的小东家。”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
王逸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很快，一位穿着酒庄统一制服、胸前别着“导览员”名牌的年轻姑娘——小陈，步履轻快地走了过来。“王总好！”她先向我问好，然后热情地对我和王逸说：“两位贵宾好，我是今天的导览员小陈，接下来由我带领二位参观我们的九酝堂酒庄，请随我来。”
小陈笑容可亲，引着我们步入宽敞明亮的现代化酿酒车间，巨大的不锈钢发酵罐、精密的温控设备、自动化的灌装流水线……冰冷的金属光泽和高效运转的机械取代了传统作坊的烟火气。
“二位贵宾，现在我们所在的是九酝堂的核心酿造区域。传统黄酒酿造讲究‘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我们现代酿酒呢，在继承古法精髓的基础上，也融入了很多科技手段来确保品质的稳定与优异。”
小陈热情地介绍着现代酿酒的效率与标准化：“贵宾请看，这是电脑控温的发酵罐，温度控制比老师傅凭经验更精准稳定。那边是自动灌装线，一小时能灌装上千瓶，省时省力……”
王逸的视线随着流水线的运转移动，看着玻璃瓶在传送带上鱼贯而行，被精准地注入琥珀色的酒液，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似乎对这种缺乏“人手温度”的高效流程，本能地保留着一份距离感。
“精工巧作，确乎高效。”他终于开口，语气平和，但评价仅止于此，听不出太多惊喜。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这些现代化的设备，落在车间一角特意辟出的传统酿酒工具展示区时，他的脚步立刻被吸引了过去。那里静静地陈列着木甑、石磨、木耙和几只深褐色的陶瓮，上面带着岁月使用的痕迹。
小陈见状，立刻介绍道：“二位请看，这些是我们酒坊早年使用的器具。”她依次指去，“这是蒸米用的木甑，火候全凭老师傅的眼力。那是拌曲用的木耙，还有陈酒用的陶瓮——泥封窖藏，让酒在静默时光里自然呼吸，这是风味形成的关键。”
王逸静立凝望，目光依次掠过这些蒙尘的古物。他上前一步，指尖轻轻拂过陶瓮粗粝的胎体，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仿佛在触碰旧识。
“器为心声，”他沉吟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入耳中，“蒸米藏醅，看似工巧，实则契合自然之理。木甑受火，陶瓮纳气，一呼一吸间，皆是顺应物性、静待天时的功夫。古人制器用物，所求的便是这份与天地共鸣的敦厚之气。”
他的视线转向不远处锃亮的不锈钢罐群，语气平和却意味深长：“今法精准，自是好的。然则，若只重其‘效’，而轻其‘道’，这酒魂……恐怕会少了几分自在的韵味。”
小陈听得眼眸微亮，不禁赞叹：“先生说得真透彻，就是这个道理！”
我站在一旁，心中波澜暗涌。他能将酿酒之事提升到“道”的层面，与士人修身养性的追求相通，这番见解，已然超越了单纯的技艺讨论，透露出一种深植于传统文化骨髓的思维方式。
我接口道：“李师傅他们这些老师傅也常这么说。所以酒庄最核心的顶级珍藏，一直坚持在老酒窖里，用陶瓮古法陈放，那是机器替代不了的时光味道。”
小陈连忙点头：“是的，我们后面会去品鉴的酒，其中就有这样陈酿出来的佳品。”
***
接着，小陈引着我们走向主楼旁一间雅致的品酒室。品酒室三面是通透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翠竹摇曳，假山玲珑，将传统园林的意趣引入室内。室内陈设却现代而简约，中央是一张宽大的原木长桌，摆放着几套温润的青瓷酒具和专业的醒酒器，柔和的射灯投下温暖的光晕。传统与现代在此处奇异地交融。
“二位请坐。”小陈示意我们在临窗的位置坐下。长桌上已井然有序地摆放着三小坛泥封酒瓮，旁边是几套素雅温润的青瓷品酒杯和一个小小的电子温酒器。
王逸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掠过窗外庭院和室内的陈设：“酒香醇厚，此地……古意新韵，相得益彰。”他的评价精准地点出了这间品酒室的精髓。
我们落座后，小陈利落地为我们斟好几杯不同年份的酒浆，从五年陈的花雕到二十年的太雕，不一而足。她浅笑颔首：“请您二位慢用，我在外间等候，若有需要随时吩咐。”说罢便悄然退去，轻轻合上了门。
品酒室内顿时静谧下来，唯余窗外竹影微动。王逸的目光掠过杯中荡漾的琥珀光泽，最终落在我这个“少东家”身上。他沉吟片刻，语气温和有礼：“这酒庄既是姑娘家祖业，想必世代经营。不知……如今是令尊掌管，还是另有兄弟相助？”
我微微一笑：“现在是我父亲在管。不过……”我顿了顿，“我没有兄弟姊妹，家里就我一个孩子。”
他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真实的困惑：“独承家业？那家族香火……”
我为他斟酒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坦然笑道：“我们这一代，很多人都是。这源于过去几十年推行的一项政策，叫做‘独生子女政策’，大多数家庭只能生育一个孩子。”
“独生……政策？”王逸明显愣住了，清俊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仿佛听到了一个违背人伦常情的概念，“朝廷……竟会颁下此等律令，限定子嗣？岂非……有违天道人伦，弱化家族根基？”他的震惊是纯粹而直接的，源自他那个时代根深蒂固的宗族观念和对人口繁衍的天然认知。
“此事……说来话长，缘由复杂。”我斟酌着用词，没有深入解释政策背后的历史原因，只是简单道，“如今这项政策已经调整了。不过，像我这样的独生子女，确实很普遍。所以，这份家业，将来大概率是要由我来担着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
王逸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理解的惊诧，沉吟片刻，方低声道：“竟是如此……‘独生’之策，实乃闻所未闻。家族人丁兴旺，本是根基……”他摇了摇头，似乎一时难以消化这个截然不同的观念，目光不自觉地投向窗外现代都市的轮廓，语气带着深深的感慨，“此世与逸所知者，相差何止万千。不仅人伦礼法有异，这周遭万物，更是光怪陆离，恍若隔世。”
我见他主动将话题引向了两个时代的巨大差异，便顺着他的话，自然而然地接续下去，语气温和：“是啊，变化确实天翻地覆。说起来，王逸，你来到这里这些时日，亲眼见到、亲身经历了这么多……前所未有的事物，心里究竟是何感受？可还……适应得来？”
他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杯中荡漾的琥珀色液体上，仿佛那里面沉浮着千年的光影。沉默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苍茫：
“此地……便利之处，确乎神乎其技。铁马瞬息千里，琼楼直入云霄，清泉召之即来，污秽挥之即去……皆乃逸生平仅见之神迹。纵是《山海经》所载奇物，亦不及此间万一。” 他语气中带着纯粹的惊叹，是对人类智慧创造的敬意。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眼神变得深邃而疏离：“然则……人心亦随之奔竞不息，所求愈奢，所累愈重。目之所及，光影迷乱，声之所闻，多为……直白喧嚣之音。”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那些被他斥为“靡靡之音”的流行歌曲和巨大广告屏上的影像，语气里没有批判，只有深沉的困惑与一种难以扎根的漂浮感，“逸观之，常觉……恍若隔世之客，身在此间，心……无所依归。与逸所习惯的清幽雅静、山水之趣，终究……格格不入。”
那份属于文人士大夫对精神家园和自然意趣的追求，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显得如此孤独。
“我明白那种感觉，” 我轻声回应，指尖拂过颈间温润的玉佩， “这个世界确实很喧嚣，有时连我也觉得喘不过气。像那些巨大的广告屏，震耳的音乐，还有街上永远匆忙的人群……它们像无形的浪潮，裹挟着所有人向前奔涌，很少有人能停下来，问问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真正需要……” 他重复着这个词，若有所思，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脸上，带着探询，“依姑娘之见，此间世人，所求者何？”
“很多人追求财富、名声、地位，追求更快、更多、更新鲜的刺激。” 我坦诚地说，“就像这酒，有人追求它年份的久远、价格的昂贵、包装的精美，却可能忽略了静下心来，真正品味它本身的醇香。”
我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但也有人，在寻找别的东西。有人在实验室里探索宇宙的奥秘，那和古代方士炼丹求长生，不都是对未知的渴望吗？有人在画布上涂抹色彩，在琴键上寻找旋律，那和古人挥毫泼墨、抚琴长啸，不都是想表达内心的情感和美的追求吗？还有人，像你我此刻，在忙碌中寻找片刻的宁静，在自然中感受一份自在，这和古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的眼神随着我的话渐渐亮了起来，那份疏离感被一种深切的认同感取代：“姑娘此言……深得我心。纵使沧海桑田，器物更迭，人心深处对‘道’的探寻、对‘美’的向往、对‘静’的渴求……这些根本的东西，竟似从未改变。”
他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找到知音的激动，“逸观古人今人，所求之‘物’或有天壤之别，然所求之‘境’——那份内心的安宁、智慧的澄澈、与天地万物共鸣的喜悦——却是殊途同归。”
“正是如此！” 我因他的理解而欣喜，声音也轻快起来，“所以王逸，传统和现代，并非不能共存。就像这间品酒室，窗外是古意的庭院，窗内是现代的陈设，它们和谐地在一起。也像我，” 我微微倾身，声音清晰而柔和，“我喜欢弹古琴，指尖触碰千年丝弦，追寻的是那份宁静悠远的古意。但我也喜欢唱歌，唱那些……嗯，在你听来可能是‘直白喧嚣’的流行歌曲。”
他专注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探询。
“不同的旋律，表达的是不同时代的心声和情感。” 我继续道，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弹古琴的时候，我是沉浸在古意里的我；唱歌的时候，我是拥抱当下的我。它们都是我的一部分，并不冲突，反而让生命更丰富。你带着你的过往，你的风骨，走进这个时代。这份‘格格不入’，或许正是你独一无二的光彩。入乡随俗，是适应环境；但守住本心，才是真正的‘归处’。”
我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深沉如岁月的光泽：“就像这杯陈年太雕，千年前的酿造心法，在时光的窖藏里愈发醇厚。变的是盛酒的杯子，不变的，是酒魂。”
我将酒杯递向他，眼中带着期许和鼓励，“你的‘酒魂’——那份对清幽、对雅趣、对‘道’与‘美’的执着追求——也一定能在这里，找到属于它的容器和知音。”
暮色透过落地窗，温柔地漫进来，给原木长桌镀上一层暖金。品酒室里流淌着陈酒的芬芳和竹叶的清新。王逸静静地听着我的话，目光从最初的沉郁，渐渐变得深邃而明亮，如同拨开了重重迷雾，望见了远方的灯塔。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将这番话刻入心底。他缓缓举起自己的青瓷杯，修长的手指握着杯身，指尖温润如玉。酒杯与我的轻轻相碰。
清脆的瓷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悦耳，余韵悠长。
“琳琳姑娘此言……”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沉暖，“如清泉涤心，明澈通透。逸……受教了。”
他仰头，将杯中温热的琼浆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仿佛饮下的不只是醇香，更是对这个陌生时代的一份新的理解与接纳，以及一份找到思想共鸣的欣喜。
暖黄的灯光落在他沉静的眉眼上，那千年的风霜似乎被这通透的言语和心灵的共振悄然熨帖。
就在这难得的宁静与暖意弥漫之际——
“琳琳？这么巧！”
一个熟悉到令人骨髓生寒的声音，带着故作惊喜的腔调，突兀地在品酒室门口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