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我的玫瑰》木本俞

11、裂痕

　　清晨的阳光彻底驱散了雨夜的潮湿，透过病房的窗户，明晃晃地照在地板上。
　　护士已经来查过房，记录下周烬“状况稳定”的数据。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
　　凌清泓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削着一个苹果。果皮一圈圈垂下，连贯不断，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床上那个人身上。
　　裴离，那个占据周烬身体的灵魂正半靠着枕头，目光落在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雪白的床单，节奏杂乱，透着一股烦躁。
　　这细微的动作刺着凌清泓的眼睛——周烬思考时，指节也会轻轻敲击东西，但总是沉稳的，带着思考的韵律，绝不是这样。
　　“吃点水果？”凌清泓将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切成小块，插上了牙签。
　　裴离转过头，视线扫过苹果，又落回凌清泓脸上，没什么表情：“放那儿吧。”
　　凌清泓的手顿了顿，还是将盘子放在床头柜上。“医生说你醒来后，要慢慢补充维生素。”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些。
　　“嗯。”裴离应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显然没有动它的意思。
　　沉默再次蔓延。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低的嗡鸣。
　　凌清泓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心底那份不断扩大的不安。他拿起自己的手机，点开一个音频文件：“烬，你听这个。这是之前我们一起为《心渊》讨论的备选旋律，你当时说这里……”
　　他话没说完，裴离突然打断了他，眉头皱着：“声音关小点。”
　　凌清泓愣住了。
　　那是周烬盼了很久的小样，是他住院前，两人在录音棚泡到深夜一点点磨出来的。周烬总会戴着耳机，闭着眼，手指跟着节奏在空中虚拟地打着拍子，听到精彩处，会猛地睁开眼，亮晶晶地看着他，说“就是这里！清泓，绝了！”
　　而现在，他却嫌吵。
　　凌清泓默默关掉了音频，房间重回死寂。他看着裴离，对方脸上只有被打扰后的不耐，没有一丝一毫对那旋律的好奇或熟悉。
　　“你……”凌清泓喉咙发紧，声音有些干涩，“不记得这个了？”
　　裴离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头还有点昏沉，听这些没什么意义。”
　　没什么意义。凌清泓感觉心脏像是被这四个字狠狠攥了一下。他们共同倾注心血的东西，变成了“没什么意义”。
　　这时，护工送来了早餐。清淡的鸡丝粥，几样小菜。
　　凌清泓习惯性地接过，拿起勺子，想如前几天那样喂他。周烬右手打着石膏，之前都是他一点点喂的。有时周烬会故意咬住勺子，看着他笑；有时会催促他“别光顾着我，你也吃”。
　　可这一次，当勺子递到唇边时，裴离的身体明显向后靠了靠，避开了。
　　“我自己来。”他说，然后伸出完好的左手，有些笨拙地去拿勺子。
　　凌清泓看着他极其不协调地用左手舀起一勺粥，汤汁晃出来，滴在病号服上。他沉默地看着，没有动。
　　裴离尝试了几次，吃得十分缓慢且狼狈。粥水沾到了他的嘴角。
　　凌清泓下意识地抽了张纸巾，伸手想替他擦掉。
　　“不用。”裴离偏头躲开，用自己的左手手背随意地抹了一下，动作粗鲁，与周烬一贯的整洁细致判若两人。
　　凌清泓捏着那张柔软的纸巾，指尖用力到泛白。他慢慢地坐了回去，将纸巾揉成一团，握在手心。
　　裴离继续和那碗粥斗争，仿佛那只是他必须完成的一项任务，与享受无关。他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勺子。
　　“不合胃口？”凌清泓问，声音很低。这是周烬最喜欢的阿姨熬的粥。
　　“还行。”裴离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饱了。”
　　凌清泓看着那剩下的大半碗粥，没说话。他记得周烬第一次手术后，胃口不好，也是这位阿姨熬的粥，他当时笑着说：“清泓，等你巡演回来，我们得好好谢谢阿姨，这粥是救命了。”
　　而现在，这碗“救命”的粥，只得到了“还行”和“饱了”的评价。
　　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接着推开。是周烬的助理，抱着一叠文件。
　　“周导，有几个紧急的文件需要您……”助理话说到一半，看到病房里低沉的气氛，顿住了，有些无措地看向凌清泓。
　　凌清泓刚想开口说医生需要静养，文件可以稍后处理。
　　裴离却已经抬起头，对助理说：“拿过来吧。”
　　助理犹豫地看向凌清泓。
　　“给我。”裴离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流露出类似“周烬”在工作时的强势，但感觉却完全不同。周烬的强势是专注和专业，而此刻，更像是一种急于摆脱当前处境的烦躁。
　　助理只好将文件和一支笔递过去。
　　裴离用左手费力地翻开文件，目光快速扫过。他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然后就在末尾签上了名字——笔迹是模仿周烬的，形似，却缺少了那份沉稳的力道。
　　凌清泓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周烬看文件极其认真，会反复推敲条款，经常会拉着他说“清泓，你看这里，我觉得……”。他从不轻易签字。
　　一份，两份，三份……裴离几乎看都不看内容，只是快速地签下名字，像是在处理一堆垃圾。
　　当助理拿起第四份文件时，凌清泓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份是和新视界影业的补充协议，里面有几个条款之前争议很大，你说要等……”
　　“没关系。”裴离头也没抬，打断了他，唰唰地签上了名字，“就这样吧。”
　　凌清泓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助理拿着签好字的文件，有些忐忑地离开了。病房里再次剩下他们两人。
　　裴离似乎完成了一项任务，松了口气，重新靠回枕头，闭上眼睛，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
　　阳光移动，落在凌清泓脚边，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看着床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疏离的姿态，看着他对自己热爱的事业变得如此敷衍和漠不关心。
　　那道看不见的裂痕，在这一刻，伴随着他签下那些他曾经慎之又慎的名字时，伴随着他对自己音乐的漠视时，伴随着他躲开自己每一次靠近时，伴随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伴随着所有这些细微又尖锐的碎片，清晰地、无法挽回地，裂开了。
　　凌清泓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病床。
　　窗外，城市车水马龙，充满生机。
　　而他身后，是他守护了七天七夜才醒来的人，却仿佛隔着一个冰冷的玻璃罩。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道几乎要消失的淡粉色擦痕，那是周烬拼命保护他留下的证据。
　　可现在，保护他的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