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我的玫瑰》木本俞

13、被否定的歌

　　午后阳光斜照进病房，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亮斑。
　　凌清泓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膝上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音乐制作软件的界面，几条音轨蜿蜒延伸。
　　他犹豫了很久。手指在触摸板上无意识地滑动，最终还是抬起了头。
　　“烬，”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试探，“我写了点新的东西。是……你出事那天晚上，后来有的灵感。想听听看吗？”
　　裴离正靠在床头，用左手刷着手机。闻言，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依旧在屏幕上滑动，语气敷衍：“嗯。”
　　凌清泓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他连接上随身带着的小型监听耳机，确保音质纯净，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轻柔的钢琴前奏流淌出来，像雨滴敲打在玻璃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随即，弦乐悄然加入，织出一张温暖而坚韧的网，将那份不安稳稳托住。旋律并不复杂，但情感细腻，充满了抚慰的力量，仿佛在低声诉说：别怕，我在这里。
　　这是他在周烬昏迷的夜里，守在床边，看着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一点点捕捉到的情绪。每一个音符，都浸透着他的恐惧、他的祈祷、他的守护。
　　他紧紧盯着裴离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一曲终了。
　　病房里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城市噪音。
　　裴离终于放下了手机，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凌清泓脸上，那双属于周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凌清泓期待的情绪——没有触动，没有欣赏，没有他熟悉的、周烬听他新歌时会发出的那种光亮。
　　只有一片平静的，甚至带着点审视的漠然。
　　“怎么样？”凌清泓喉咙发紧，追问了一句。
　　裴离扯了下嘴角，那不像是个笑容。“还行。”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杯白开水，“旋律有点太简单了，缺乏记忆点。编曲也单薄，情绪推不上去。”
　　凌清泓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这是……我想表达一种安静下来的感觉，”他试图解释，“不是那种强烈的……”
　　“我知道。”裴离打断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但这种风格，市场不会买账。太平了，抓不住人。”
　　市场。买账。
　　这两个词像冰锥一样扎进凌清泓的耳朵。周烬从来不会用这种词来评价他的音乐。周烬会说：“清泓，这里的感觉对了。”或者，“这个转调，像羽毛搔在我心上。”
　　“而且，”裴离的目光扫过电脑屏幕，像是随意地又补充了一句，“副歌部分的和弦进行，有点俗套了。听起来像很多流行歌用烂了的套路。”
　　俗套。用烂了的套路。
　　凌清泓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这首曲子倾注了他最真实的情感，是他想用来治愈和守护的，此刻却被贬低得一文不值。
　　“我倒是觉得，”裴离像是没看到他苍白的脸色，重新拿起手机，一边划拉着屏幕，一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你以前那首《烬火》就挺好，节奏感强，有冲击力。那才是你的水准。”
　　《烬火》。那是凌清泓上一张专辑里最具实验性、也最具争议的一首歌，编曲复杂，情绪激烈，甚至是有些暴戾的。周烬当时听了，沉默了很久，然后抱着他说：“清泓，你把心里的怪兽放出来了。很痛，但是……很真实。”
　　而现在，这个占据了他身体的人，否定了这首为他而作的、温柔的歌，却肯定了那首充斥着痛苦和挣扎的《烬火》。
　　凌清泓猛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裴离终于再次抬眼看他，眉头微挑，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
　　凌清泓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他慢慢地将电脑收回琴包，拉上拉链。
　　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僵硬。
　　他站起身，拿起琴包背在肩上。保温袋还放在门口的柜子上，里面是中午他重新买来的、裴离依旧没怎么动过的午餐。
　　“我……”凌清泓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先回去了。晚上……晚上再过来。”
　　裴离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视线已经回到了手机屏幕上，仿佛他的去留无足轻重。
　　凌清泓转过身，走向病房门口。他的手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手，停顿了一秒，然后拉开。
　　在他身后，病床上的人始终没有抬头。
　　走廊的光线比病房里更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背着琴包，一步一步地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那首被否定的歌，那些被评价为“简单”、“单薄”、“俗套”的音符，还在他脑海里盘旋。每一个被轻蔑的字眼，都像一根细针，扎在他最珍视、最柔软的地方。
　　他走到电梯口，按下按钮。电梯金属门光可鉴人，映出他苍白而失魂落魄的脸。
　　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他走进去，靠在冰冷的金属轿厢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承载着他所有担忧、恐惧和最深切爱意的旋律，在他心里，碎了。